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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旧事千万绪

来源:山西日报
2010年07月19日06:44
  当北去的列车离灯火通明的太原城越来越远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被这座城市抛弃了,心中充满对出生地的眷恋和莫名惆怅。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亢奋的情绪充斥着社会,中华民族层出不穷的新造词有效地鼓舞激励着向往未来的人们。

  那是1970年7月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星空闪烁,明月高悬。夜色中奔行的特殊列车里,全部是省直机关的干部及家属,他们拖家带口被指定到不同的地方 “下放锻炼”。那年我还是个初中学生,也随刚刚“解放”的父母去雁北塞外一个小村庄生活。在列车过道中,我倚门望着漆黑的窗外,一个干部踱步到我身旁,叹气道:雁北啊,多见石头少见人。

  天蒙蒙亮时,列车停在朔县(今朔州市朔城区),一长串大卡车已等在车站,在搬运人员的帮助下,一户人家及全部家当乘上一辆车,便匆匆分驶各自的目的地了。我们二十几户组成的车队踏上黄尘漫漫的土路向西而去,行驶了近3个小时,进入平鲁县城。看上去有些荒凉的小镇,随着长长的车队的到来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人们纷纷跑上街头观看这少见的大车队和省城下来的这么多干部及家属们。县城井坪镇当时只有一条丁字街,破旧的商铺,坑洼不平的道路,满街衣衫褴褛的大人和光着腚的孩子,好像感觉是来到与世相隔很遥远的地方。我惊愕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房子、街道与人们,感到人生轨迹已发生巨大的转变。

  中午,我们在县招待所短暂休息。每人一大海碗羊肉土豆炖粉条,外加一大块黄糕。那碗很大,现在已见不到了,放满饭菜我一只手都端不稳,而且看着大块的黄糕不知如何下口。当地人手把手教我们吃这到塞外后的第一顿饭,先将整块黄糕揪成小块,放到羊肉烩菜里,蘸着菜汤咽下去。或许是累过头了,或许是生活习惯的差异,或许是来到了陌生的地方,或许是……总之大家都吃得不多,这些刚刚从省里不同单位聚在一起的二十几家人知道,吃过饭大家将各奔东西,因为每户人家的目的地在他们还在中央学习班学习时就确定了,原则上是一村一户。后来我才知道,那顿午饭是平鲁人民待客的最丰盛的饭菜。

  还没有对这个边塞小城留下什么印象,汽车又带着我们上路了。依旧是漫天黄土,依然是满目荒凉。那年的夏天很热,但平鲁很凉快。县里的人告诉我们,这个山西西北角上的小县人口只有9万,海拔在800米以上,算山西的高海拔地区。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平鲁县向阳堡公社向阳堡大队。村里的老乡们以塞北人特有的憨厚朴实的热情接纳了我们。村里老少爷们都来了,众人帮忙搬东西,把我们安顿在了今后生活的新家。这是一处土墙围着的小院,三孔窑洞据说已经百年沧桑,院北侧有个羊圈,里边还有老乡的一只山羊。院的东南角是茅房,两根圆木架在大坑上,两条石板铺在上边作为脚踏。窑洞是一进两入,中间的算做厅堂,左右两间窑洞都盘有土炕,还备有放粮食的石瓮。

  当老乡们离去后,家里静了下来。一天的车马劳顿,陌生的环境,繁华城市与边远山村的巨大反差,一家人坐在新家里谁都不说话。母亲要做饭了,可炉灶点不着火,怎么鼓捣也不行。雁北的炉灶与太原的不同,炉膛不大,稳一口大铁锅,一日三生火,用过就将其熄灭。不像太原的灶火24小时燃着,做饭烧水时弄旺,不用时把火压住。第一次用雁北的炉灶算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一家人七嘴八舌出主意可总不得要领,干着急,吃不上饭。后来,邻居大妈来了,看着她把炉膛清理干净,放几块点着的木柴,再压上炭块,火很快就烧旺了。水开了,做什么呢?村里给放下两袋莜面,可莜面也没吃过啊,邻居大妈先教着做了莜面糊糊,放了白糖,把路上准备的点心拿出来,算是晚饭了。

  塞外的夜是迷人的,天很高,星很亮,风很舒心。我一个人走出村外,漫无目的四处游荡,一天的经历给我充满幻想的人生蒙上了重重的阴影。夜色中的向阳堡背靠山坡,依山而造的窑洞层层叠叠,亮灯的窗子整齐排列,朦胧中就像大海航船上一排排亮灯的舷窗,但我不知置身这航船之上要走向何方。

  清晨的鸡鸣给人以别样的感觉,我挑起水桶去担水。水井在我们住的小院外20多米处,井台不高,井水不深,能看得见水面。略带玩心的我照电影里见过的样子,把提水桶往井中一放,下坠的水桶带着辘轳转起来,而且越来越快,没想到还未等我的新奇心兴奋起来,井绳已放到头,辘轳把猛然击中我的肩头,一下把我打蒙了。当时心中那个火啊,怎么会这样?原来雁北的辘轳把与电影中看到的不一样,不是固定在辘轳上的,而是活动的,井绳缠绕时就固定了,井绳放完时就脱落了,难怪会变成打击我的木棍。一个老乡也来挑水,帮我把水桶装满。我特别留意了一下,老乡往井中放桶时,一只手始终不离辘轳,待水桶快到水面时,便将辘轳把住了。

  一方水土一方人,我的生活就在挑水那一刻翻开了新的一页。村里送来了两千斤土豆,把小院里的地窖装得满满的,家里从未有过那样大一堆的土豆,我心想这要吃到何年何月呢。豆腐房也端来了新出锅的豆腐,一毛钱一斤。老乡们还拿来了鸡蛋,母亲按七毛钱一斤给钱,结果送鸡蛋的老乡越来越多,原来,村里的供销社收鸡蛋一斤六毛九。母亲为好算账,结果我家成了新的收购点。雁北人好吃莜面,我们则用莜面与老乡换白面,一斤换一斤,当地人都说我们吃点亏,但我们感到很合适。农民式的交换和沟通,使我们这个百年小院很快人气旺了,笑声多了。

  父亲和母亲带我们全家到向阳堡是当农民的,但村里的干部很快就将我家当成了据点,他们常常晚饭后来到家里,一坐就是大半夜,说的都是村里的事。父亲从小生活在农村,家境还算过得去。抗战爆发那年加入了共产党,不过他用的是笔而不是枪,在根据地办报纸。随着解放战争的结束,父亲和母亲相伴走进太原,接收了阎锡山的报纸,创办了《山西日报》,父亲还成为这张报纸的负责人之一。谁承想,17年心血和付出被全盘否定,还成了走资本主义路线,虽已得到解放,但却发配到农村再锻炼。父亲那年刚过50岁,历史竟这样画了一个圆圆的圈,从起点回到起点。然而父亲工作热情似乎并未被这种挫折击垮,又精神抖擞地办起村里的事情。

  向阳堡是个有三百户人家的村子,村前一大片开阔地,平展展的,种着莜麦胡麻,父亲想整地打机井改水地种蔬菜。他像做报纸那样,把地里的田埂渠道画得有板有型,领着老乡们干起来,有谁不认真他还发脾气,眼睛一瞪人们还有点怕。雁北的农民哪里这么作务过土地,有人说了,这是种地呢,不是绣花,弄那么齐整干啥。父亲不管人们怎么说就是坚持标准,蹲在地头当监工。一天下来,老乡们累父亲也累,收工的路上老乡们七嘴八舌 “好我的杨老汉呀……”老汉在雁北是对人的尊称。父亲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的那份执著和倔强有时让人难以接受,但也正是他个性中最具特性的这一点使他在他的专业领域获得极高的评价和声誉。

  忙碌中的父亲突然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夫说是患了夜盲眼,劳累营养不良所致。这下父亲夜里不再出门了,虽然队干部也天天来坐坐,但时间不会过长,我们一家五口父母我和弟妹就围坐在土炕上,海阔天空地闲聊了。那是一段难得的全家人聚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说实话,在我记事后父亲就很少和我们在一起,更少与我们拉闲话。父亲的工作是常年夜班,自己酷爱办报,把报纸工作的夜班一下子承包了十几年,白天我们上学时父亲才睡觉,晚饭后我们做完作业,他去上班了,所以,我们几乎没有机会接触他,对他可以说是“陌生”的。现在我们终于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了。

  夜深人静,全家人睡在一张大炕上,听父亲讲过去的事情。那年兴讲党史,父亲从李大钊讲到陈独秀,从“四·一二”讲到反围剿,从成功讲到失败,从经验讲到教训。虽然父亲绵绵不绝的党的故事是传统的教义,但他所流露的情感却是那一代人对信仰的忠贞不渝。虽然他受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摧残,但他仍以担当的精神来面对。父亲也讲他的经历,抗战时期,他们常被日本鬼子追得满山跑,一次有个年纪较小的同志背着印刷设备跑不快,他就揪着那位同志跑,可还是甩不掉鬼子,急得他要把设备扔掉,那同志舍不得扔,他还打了人家一巴掌。父亲说,那些年很艰苦,有危险,可很有激情。爷爷曾打趣父亲,“你就闹吧,还不能闹成个县长?”一家人常常是在故事中哈哈大笑,在故事中甜甜入睡。

  农村生活难为了母亲,习俗差异太大,炉灶不同,食用粮不同,蔬菜缺乏,做饭成了她最发愁的事。到了向阳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总吃莜面糊糊,母亲只会这一种做莜面的方式,直到家中按太原的习俗垒起新炉台,我们家的伙食才逐渐丰富起来。母亲淡定坚韧,极具亲和力,她生在一个大财主家,家境最盛时房产占了半个县城,即便这样,她在青年时也还是选择了当八路。当时家中的土豆多,母亲就和村子里的老乡学着磨山药粉,闲时拿个擦子坐在小凳上,把土豆一点一点磨成碎末,然后用水过滤,澄出水粉,经过沉淀干燥便成了白白的山药粉,和做豆腐有相似,只是磨山药粉很费时费力。

  9月中旬,我到了县城井坪中学插班上了高中一年级。相比太原,这里的教学比较正常,数、理、化、语文、政治加俄语,老师是老牌大学生,教材仍是“文革”前的。班里的孩子多来自农村,上学还要自带粮食,一些交学费一些交到学校食堂做伙食。我和十多个同学睡大通铺,当地的孩子都愿意抢炕头,热炕头火力大,冬天更暖和些。县城离向阳堡有20里,每逢周末我都要和同学结伴回家。有一次老师拖堂了,下课时天已黑了,但我们还是决定回家。大家点了火把,头顶满天星光,走在乡间土路上。一路上同伴们吆喝着歌唱着,快乐的大男孩回家的愿望是那样的强烈。途中有同学先到家了,其他同学继续往前走,在离向阳堡还有5里时,只剩我一人在赶路。旷野中夜行,孤独感油然而生,特别是穿过一片小树林时,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目视前方不敢回头,步子越来越快。当翻过一道山梁远远望见向阳堡村,望见我家亮着灯的窑洞时,亲切感驱赶了恐惧心,我几乎是小跑步冲向家门。

  冬去春来,塞北还未见新绿,父亲奉调到雁北地委,母亲也调县委工作,我们家告别了向阳堡村搬到县城。父辈们经历的太过复杂,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大是大非,但他们的情感选择和坚持,今天的年轻人是不会懂的,在他们的身上虽发生过很多的悲剧,但他们的内心却十分强大。

  一段旧事千万绪,几回魂梦到塞北。40年过去了,如今我也成了父亲,并从事了父亲一生所酷爱的事业,也担当了父亲当年曾担当的责任。然而,在向阳堡村的窑洞里度过的9个月,却值得我一生来咀嚼,有的道理至今仍在领悟中。

  晓宁
(责任编辑:Newsh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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