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周刊:那你读书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芮成钢:我不知道。外交学院是个极其专业的院校,中国为数不多的部属院校。大学里不应该分那么多专业,十七八岁对自己了解很少,还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我在耶鲁的时候就非常羡慕那些本科生,下午可以打马球,晚上学中文,第二天早上去学西方美术史,下午学西班牙语,一天的生活非常慢,说得恶俗一点或者拽一点,真的是“徜徉在人类文明的河流中”,每天躺在那儿,被文化的东西所熏染,真的很美好,但我们大多数人就没有这样的幸运。
人物周刊:你在外交学院受到的训练是什么?
芮成钢:一个是语言的训练,外交学院语言要求比较高。还有就是当时外国政要来外交学院比较多,外交部安排他们的行程,需要到大学演讲就安排到外交学院来。在学校里经常搞接待,比如我印象很深的,当时美国国会众议院议长金里奇来,因为他有点儿反华,对我们来说接待有点像是政治任务,怎么跟他交流、他提到什么问题的时候怎么回应等等。这些经历和我后来的工作有关联。
人物周刊:90年代中后期的社会思潮你们在学校能感觉到吗?比如,那时候很火的《中国可以说不》?
芮成钢:我当时翻过,觉得那些话听着挺过瘾的,中国人听着就挺过瘾的,现在看那些话,觉得它打中了我们的某种情结,可以说是东亚病夫情结。我们是看霍元甲长大的,你是看霍元甲长大的吗?你是看陈真长大的吧。“东亚病夫”这话我只在中国听过,其他地方欧美国家包括日本没有这种说法,我们老给自己强化这种情结,然后就总想证明点什么,向世界庄严宣告中国从此站起来了。其实我们不需要太多证明。但你说有什么影响,我回忆不起来了。
人物周刊:这种机制好像是给这一代人心底下种了某些种子,我记得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那小姑娘一开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就受不了了,哭了。理智上觉得自己傻,但控制不了。
芮成钢:对对对,我也差点哭。我当时在彩排现场,听这歌的时候,真站起来了,有那种感觉。但我觉得有这种感情很正常。我觉得奥运会对中国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让中国的国际形象变得很积极,很多人对中国的印象是从奥运会之后开始改变的。但客观上来讲也有一些负面影响。其他国家会认为中国能把奥运会搞成这样,那绝对不是发展中国家,发达国家都搞不成这样,这么有钱、这么漂亮、这么豪华。比如你家请客吃饭请了三百多人,每桌都是两万的标准,你说你家是贫下中农、工薪阶层,任何人都不信。奥运会带来了西方国家对中国期望值和判断的问题,但任何好事都有副作用的吧。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问这个,你说那一瞬间我确实有同感。但我没觉得自己傻,我就是很激动地觉得我们站起来了。
人物周刊:但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吧。
芮成钢:我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因为确实感觉中国人站起来了。我小时候我们跟国外差距很大,我出国跟美国人讲,小时候家里妈妈从上海出差带回来巧克力,不是随便吃的,是我爸爸拿菜刀“啪”剁一块,一半给我姐一半给我,那叫ration,daily ration(限量供应)。有一天你觉得中国富强了,确实有成就感,你也不应该觉得傻。In spite of(尽管)中国有很多问题,你水平地跟别的国家比,确实还差很多,但你自己跟自己比,确实进步很多。所以我觉得那一瞬间确实该激动一下,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哭一场。
人物周刊:所以现在中国年轻人都处在这种情结、矛盾之中,一种自尊,一种想要国际化的焦虑。
芮成钢:我觉得这个跟教育有关。我老说中国的自尊自信往往来自不平等,不是平等,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我们是功利性的教育吗?我们的自尊心很多来自我们比你们强,我们中国能办奥运办成这样,你们伦敦办不了,我们牛。这种自尊自信特别脆弱,因为总会有比你强的。
人物周刊:我记得你说过你第一次出国,去伦敦参加演讲比赛,晚上回来看到同伴在灯下背演讲,她说“感觉我们特傻”,你说你也有这种感觉,“他们不带我们玩儿”。
芮成钢:有时候你没必要区分开。我们很容易把所有问题都归结成他们看不起我们、归结成种族歧视,有时候往往不一定是。我以前坐飞机,属于谁对中国人不好我就要去出气的那种人。比如之前有一次在飞奥地利的航班上,有个空姐对一个中国人不好,后来我就去批评了她一通,我把她上升到瞧不起中国人这个高度了。但后来我发现她对奥地利人也不好,可能她那天跟男朋友吵架了不高兴了,或者身体不舒服,她那天对所有人都不好。
人物周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有这个问题的?
芮成钢:2003、04年。我说伦敦的比赛我们像傻子,是因为他们确实很强,我觉得即使用中文讲也讲不过人家,西方人从小对小孩思辩能力、语言表达能力的培养确实太棒了。这种思维、判断、口头表达、手势、演讲,我们就没受过这个训练。
人物周刊:所以这件事在你幼小的心灵里面埋下了什么东西?
芮成钢:也没埋下什么,我皮可能比较厚,只是觉得我们有差距,但并不是不可以弥补的。我觉得自信的人要敢于承认别人比你强。后来我记得到了2001年的时候,被耶鲁授予Global Leader for Tomorrow(“全球明日精英”)的时候每个人要做一个即席演讲,那年马云应该也有这个奖项,还有瑞典的公主,当时我的演讲就很成功,底下很多人鼓掌,不比外国人差。就是说自己要去训练去提高。
人物周刊: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和外国人比”?
芮成钢:亚洲人是不擅于表达自我的,我们的教育不是鼓励我们说的,西方人是靠一路说上来的。每当一个要靠说来判断一个事情好不好的场合,我们往往处于劣势。那么作为中国人、亚洲人,你希望他们看到中国人也有口头表达的强项。我肯定有这样的想法。你想暗示的是不是说中国人的心态?
人物周刊:还是自卑和自尊对立的一个心态嘛。
芮成钢:我倒没有觉得有什么自卑的心态。我们当时拿这个奖几十个人,每个人都要去演讲,有的人讲得就是精彩,有的人讲完底下没有什么反应。
民族主义与代表亚洲
人物周刊:有人会感到好奇,以你为代表的一些高度国际化的年轻精英,为什么还会有民族主义的心态?
芮成钢:首先说什么叫民族主义?刘翔为什么在中国这么有名,背后就是你说的原因。中国以前有几个人喜欢看跨栏,就是在刘翔之后喜欢看的,为什么喜欢看呢?为什么姚明在中国这么有名,因为比外国人高,因为在NBA打球。问问自己你喜不喜欢姚明啊刘翔啊,为什么喜欢?你就知道了。
人物周刊:你会被经常问到这个问题吗?
芮成钢:我觉得我有过民族主义的阶段。我刚去耶鲁时,有人说中国不好我会立刻拍案而起,这也未必要上升到民族主义这些主义的层面。那个时候可能是过度的自我保护、自我辩护的意愿,可能跟平时的教育有关,像是外交部的一些说法,动不动就伤害中国人民感情啊。就是这种习惯吧,对我个人来说,更多是思维表达的惯性,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当时还有极端民族主义的学者说中国要想强大只有一条路,就是多造原子弹。
这些惯性,从05年开始我会逐渐意识到一些。所以如果现在西方人跟我辩论说中国不好,我会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们确实有这样的问题,但你要看看我们是从哪里起步的,看看你们的历史是怎么发展过来的,中国也经历过很多曲折,我们正在进步,但进步速度没你们想的这么快……管理一下你对中国的期望值。”我现在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不仅仅是语言上的一个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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