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实验”
对一些年轻观众来说,是《人类星球》、《迁徙的鸟》这样的国外作品塑造了他们对高品质纪录片的认同和想象。《舌尖》播出后,他们有点恍惚,觉得学国外学得太像,有人甚至怀疑是外国团队来操作的。
任长箴的一个朋友看完片子却给她发了这样一条信息,“我倒不认为这是外国人拍的,因为外国人拍中国拍不出这种感情来,这绝对是很爱国的一群人在拍自己的国家,还是一种家国情怀。”
任长箴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在为“家国情怀”找到符合个人意愿的抒发方式之前,她必须完成一种颠覆。而用以颠覆的工具,正是西方纪录片的拍摄思维和技术手段。
“云南省位于我国西南边陲”是过去中国式纪录片的惯常开头,编导们提笔就来,写了十几年。任长箴坚持推翻这种惯性,她在第一集里用的第一句话是:“在这个原始森林里,你根本就跟不上单珍卓玛的脚步。”
为了学习外国纪录片的文案写作手法,她看了大量国外纪录片,凡是觉得有帮助和有联系的,无论题材类别,都一一下载,逐字逐句打出解说词,盯着人家的东西去看、去学。
“西方人和东方人思维方式是不一样的,西方人比较重个体,比如说讲单个的故事,中国人重体系,你得在我的体系里,这是不一样的。外国人上来就讲一个个案,累积现象,最后讲一个大的。我们中国人喜欢从盘古开天地开始,一直顺下来,最后提升、拔高一下,缺乏细节和个性。”
除了叙事方式的差异,国外整个纪录片制作已经处于成熟的流水线上。几分几秒进什么画面,景色拍成什么样,人的表情拍成什么样,解说词多少字,解说词之间留白多少秒,都有规律可循。“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通过看人家的片子,我们就能总结出规律。”
任长箴的团队理解她的思路,但手艺和思想之间的距离短期内不可能克服,只能用规定动作来实现。规定动作包括:不许出现地理教科书式的解说词,不许引用唐诗宋词、典章制度,语言必须通俗浅白。
镜头语言也有统一要求。对于如何呈现锅里的食物,她拍出样片:把锅沿卡在镜头里,是对的,打个勾,把周边灶台瓷砖抽油烟机都拍进去的,是错的,打个叉。“这些你没法用语言表达,你说画面一定要到位,食物一定要清楚,这没有用,一切内容上的要求都用技术翻译过来。”
在说服分集编导们入伙时,任长箴就跟他们说:“我们这次不是要完成一个常规片子,我们要做的是一场实验”——这个念头在她接到陈晓卿电话那一刻就萌生了。
从《人物》到《舌尖》
《舌尖》走红后,有餐饮界的人想请任长箴做宣传片,她态度明确,坚决不做。她拒绝在相同的题材上进行重复探索,“片子的气质和手段需要有连续性,但题材没必要连续。让我成为一个职业美食导演,就没意思了,拍别的还能有新的挑战,比如植物吧。”她指指家中的窗台,上面摆满大大小小的绿色盆栽。
任长箴1997年从北京广播学院电视编辑专业毕业,一出校门就入了纪录片的行当。科教频道《人物》栏目的制片人赵淑静对她影响很深,“我们在创作上和精神上的很多帮助和支持都是来自她。”《舌尖》团队里,包括任长箴在内,有5个主创都来自《人物》。
在《人物》时,任长箴自主报选题,做了几个文化界名人的片子,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台湾《汉声杂志》创办人黄永松,教育家孙敬修,挑的都是些处事低调的文化人,特别红的她都躲着,因为觉得太红了会不真实,她驾驭不了。
拍孙敬修的片子给稍晚进入《人物》的胡迎迎留下深刻印象,“她拥有女导演的细腻,对情感的描写、解说词的写作手法都让人感同身受。”胡迎迎那时的一个功课是把任长箴的解说词扒下来研究学习。
2003年,赵淑静策划了纪录片《留住手艺》,任长箴是执行导演之一。《留住手艺》展示的是最民间、最质朴的手艺,连刺绣、制陶瓷那样的精致工艺都不拍,拍的是制作一杆秤、一个筐的实用手艺。张雅欣对这个片子评价很高,常用来当作课堂上教学的素材,在担任申遗宣传片顾问时,她也推荐拍摄者看这部片子。
任长箴觉得《留住手艺》有点像《舌尖》的前身,“同样是田野调查,走街串巷,东南西北各地走,都是靠手创造的东西,也不登堂入室,也不迷信权威。”
2006年前后,老《人物》班底随着赵淑静的离开陆续流散。任长箴也脱离央视,自谋生路。她给耐克、奔驰拍过广告,做过奥运宣传片的剪辑师,2009年到2010年参与拍摄了上海世博会纪录片《生活万岁》,在每一集30分钟的片子里讲3个上海市民的故事。
《舌尖》的首席摄影师闫大众,同样是从《人物》走出来的,“我们做人物的经验,是能把握人的状态,知道什么样的人在镜头里是有魅力的,怎么去拍得松弛、自然。”
任长箴选中叶茂荣和叶圣武的第一天,跟他们每人聊了两个小时,第二天看完工作场景,晚上再聊两个小时,到第三天,熟悉和信任建立了,就带着摄像机和心里的故事,到现场去实现。
“你在市场里看到藕是怎么想的?”“我们会觉得,这个藕是不是我们挖的啊!”兄弟俩在工间休息时一边吃着藕,一边像小孩似地笑起来。其实这个问题,任长箴两天前就问过,因为觉得答案特别好,就记在了心里。
“关键是你能不能找到被拍摄者身上的骄傲在哪,他自己的心气、忧伤、压力在哪。”任长箴说。
“我们和我们拍的对象是一样的”
关于未来,任长箴并没有多少兴奋之情。“具体的选题我没有任何理想,有想法就是空想,谁给我投资啊,谁帮我实现啊,所以根本没有想法。”
纪录片编导手中的画面都是一个个镜头缝补出来的纯手工产品,跟手艺活一样。也正像馍馍的价格只是成本费和辛苦钱,不包括手艺钱一样,纪录片中附加的精神、创意和脑力劳动,所有属于手艺的部分,都没有人买单。“我们的手艺向来不值钱,纪录片导演每天的劳务还不如机器设备每天的租金贵。我们跟我们拍的对象是一样的。”任长箴说,“大家默认这种现状,导致很多人心寒了,就没有心思创作。只好自己把热情揣在兜里当钱使。看到观众的反馈,才觉得坚持理想是值得的,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任长箴给自己立下规矩,绝不挣快钱,就是圈子里所谓“人傻钱多”的活儿。因为这种片子拍多了,会模糊判断力,时间一长脑子就坏了。
采访临近结束时,广西的阿亮正巧打电话到任长箴家,说要给北京的主创们寄点酸笋表示感谢。《舌尖》火了之后,阿亮变得很忙,柳州市政府、电视台,还有当地的螺丝粉协会全去找他。
在第1集《自然的馈赠》里,阿亮把水倒进装满甜笋的缸里,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这是祖传的绝招来秘制这个酸笋,我是大长孙,那个绝招全部遗传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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