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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跪下”的人们
讨要的人往往获得了更好的生活,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人,这样就对那些拒绝讨要的家庭,构成了某种潜在的挑战,甚或嘲笑。
在小寨村,“讨回来”的人们喜欢兴致勃勃地谈论城里人如何有钱(这时他们也会顺便抱怨命运的不公平),以及城里人的钱如何好赚,还会很自豪地说,“我们快把大半个中国都走遍哩”。
今年7月初的一天,虎龙村村民李文义从沈阳讨要3个多月后回来了。据说,在沈阳北陵城乡接合部的棚户区,当李文义带着他租的尕子(一个帮助乞讨的小孩子)回去,一些以拣破烂儿为生的人也会和他打招呼,但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友善: “哟,丐帮回来了,今天又发财啦?”这时李文义就会没好气地回应道:“当然发财了,俺这一天比你们拣破烂儿三天还强哩。”
但是走在家乡的山路上,他却春风得意。迎面一个乡亲热情地打着招呼:“你也讨回来啦?”李文义很爽快地回答: “是啊是啊,你啥时候讨回来的?”
讨要的人往往获得了更好的生活,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人,这样就对那些拒绝讨要的家庭,构成了某种潜在的挑战,甚或嘲笑。
21岁的包世明(化名)没有出去讨要过,如今靠栽种一些当归(当地特产)谋生,他具有初中文化,属于村里年轻人中爱思考的一个。“以前看政治课本上说,美国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贫富差距非常大,遍地是乞丐,现在从我们村来看,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一些类似的不好的现象。”
包世明说,现在村里的摩托车越来越多,“比驴子还多哩”。他做了一件“很有眼光”的决定:去县里学习了摩托车维修技术。“可惜没有资金,没办法开办一个摩托车修理站。”包世明为此感到遗憾和沮丧。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村里那些因讨要而发家的人,并没有多少投资和经营的意识,他们总是安于现状。倒是听说临近村子有一个叫范发毅的人,最初穷得吃不上饭,后来开始租孩子讨钱,最多时租了十多个孩子,后来这小子发达了,就到陇西开了一家橡胶厂,据说投资十几万,好歹也算转了行。
“多数人真的是挣了钱都不会花。”包世明说,仅仅是在近两年,一些“乞讨暴发户”才尝试着把余钱存进银行,更多的时候,他们习惯于把钱压到自家的炕沿下面。尽管在城市浪迹过,他们心中还是充满对现代文明的不信任感。
还有一些暴发户就显得为富不仁了,他们在村里放起了高利贷。每当要开学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困难家庭为孩子的学杂费发愁,万般无奈之下,他们会找村里的富裕人家借高利贷,每100元的利息,居然高达5元/月。
前几年,因为父亲沉迷赌博,包世明的母亲悲愤之下喝农药自杀了,这样的经历使得包世明反感村里的一些习俗。讨要、赌博、酗酒、打老婆打孩子,都被他划归其列。
“他们(讨要者)怎么生活,我也管不了,但总觉得那不是长久之计。”包世明说,“我现在自己干点活,挣点钱,也累不着,生活还算过得去,挺好的。”
包世明平时的几个伙伴,因为家里大多曾有人讨要过,所以现在越发地闲散。包世明平时也不会发表对讨要的看法,是否讨要过,在小寨村从来不是划分人群的界限,大家相安无事。“只是见到记者了,有些话还是想说一说。”包世明补充说。
在小寨村,那些没有过乞讨史的家庭个别时候会表现一下优越感,只是这样的优越感流露得非常有限。包海忠曾是小寨的村支书,家里的条件看起来比普通村民好一些,但还是不如个别靠讨要致富的人家。包海忠20多岁的儿子说:“我们家就没想过出去讨要,丢不起那人。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花正常劳动挣的钱,心里踏实。”
但是立刻就有村民对包家的“踏实”不以为然:“人家当然不需要讨要,因为他们的地多得都需要雇人来种哩。”
对于多数不曾讨要的家庭而言,他们的心态有些尴尬,虽然偶尔可以对讨要现象说几句风凉话,得到心理上的优越感,但是眼看着人家个把月就挣回几千块钱,羡慕后的挣扎也是不言而喻的。尽管他们最终还是拒绝讨要。
探究这些村民坚持不讨要的精神力量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坚定做出精神层面的解释。比如,没有人会拿这片古老土地上传统文化的积淀来说事,没有人能说出“不为五斗米折腰”之类的典故,也没有人把讨要生活和“不劳而获可耻”联系起来。
他们更常使用的一个词是“拉不下脸”。
“没办法,咱家人天生面皮薄,干不了那个(讨要)。”一位姓李的大爷自嘲说。
小寨人能站起来吗? “或许堂兄的思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只有让孩子们走出去,看看更文明的生活。那也许是够强大的拉力?” 身为走出去的大学生,见识了外面世界的李玉平为家乡孩子们的前途深深忧虑。
“讨要经历很长的孩子,会给心灵留下更多的创伤,或是造成畸变。村里有些孩子一旦和父母生气,偷出家里的几百块钱就敢出走。他们从小形成了一种思维,觉得凭着要钱生活很容易。”
比起揭不开锅的那段日子,小寨村如今的生活虽然依旧清苦,却并不至于连生计都难以维系。以小寨初中的李平校长为代表的一些人坚持认为,对村里人尤其是学生进行人格教育,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小寨人跪着生活是没有尊严的,仅仅依靠输血式的救助也是没有出路的,继续靠天吃饭?还是难以改变命运。于是李平近乎执拗地相信,只有让孩子们玩命学习,考出去,小寨才有希望。
在学校里,这个校长像反对外出乞讨一样反对学生们看电视、看课外书,也反对他们留长发、穿牛仔、戴首饰。他坚持要他们用所有的气力来读书,读书,读书。李平自己也承认,他的很多做法并不符合先进的教育理念,“但是我们又能怎么样?按城市学生的标准去素质教育,可能吗?我们惟一的竞争力就是拼命学习,在这一点上是没有公平可谈的。”
李玉平觉得校长堂兄的某些做法近乎“专制”,但他表示充分理解其初衷。他们必须并肩作战。去年年底,他先在小寨初中的校报《清泉》上刊登了他写的《致全乡中小学生的一封信》。今年年初,大学读了一年半的李玉平第一次回到家乡,他几乎挨家挨户地劝说乡亲,不要再出去讨要了,更不要带孩子出去讨要啊。在李玉平的倡导下,小寨村的中小学在寒假之前举行了“告别乞讨行为”的升旗和宣誓仪式。
但是李玉平还想要更多,他还想说服成年人。李玉平曾跑到乡政府和学校,提出自己的一些积极建议。——县乡领导已经多次到村里调研,表示要为改变小寨人的生活方式多想办法。
实际上,从外界到当地政府,越来越多的人在为使小寨人完全站起来而付诸努力,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一项没有时间表的工作。
近年来,随着“乞丐村”名声在外,当地各级政府更加重视“小寨现象”。他们相继出台了一些对小寨村的优惠政策,一些特困户还得到了政府三四千元的补助,用于危房改造。对小寨村的中小学,有关部门实行了“两免一补”(免除学杂费和书本费,特困学生进行补助),使村里适龄儿童的辍学率大大降低。
这两年,当地中小学校在寒暑假前都会进行“禁讨教育”,乡政府甚至希望以罚款的方式阻止村民们外出乞讨,但这些措施只是部分地取得了效果,当这个适合讨要的夏天来临,还是有村民三五一群甚至几十个人结伴外出。“他们有时对政府说是出去打工,但是有打工带着孩子的吗?”一位村民质疑道。
面对人们日夜浸淫其间的讨要风气,无论李平还是李玉平,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属于弱势的一方。
一位村干部接受采访时干脆否认小寨村乞讨现象严重,他说多数外出人员都是正常务工;同时他也承认,假使村民选择乞讨为生,也仅仅是一种不被普遍认可的生活方式,“又不犯法,不好强制阻拦”。
在李玉平看来,对于那些习惯于接受施舍与救济的小寨人而言,不可能完全寄望于被外力拉起来。那么靠良心发现吗,衣食足是否必然导向知礼仪呢?李玉平无法摆脱矛盾的心态。
村里的许多人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被同情,然后被施舍。这一点记者到小寨村采访的时候也有体会。记者所到的每家每户都非常好客,当地人很以把“贵客”邀请到自己家为荣。据一位村民事后讲,记者从他家走后,很多人都跑去打听: “怎么样,记者有没有给你们家捐点钱?他回去能不能呼吁政府给咱们救济?”
“或许堂兄的思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只有让孩子们走出去,看看更文明的生活。那也许是够强大的拉力?”片刻的惶惑后,李玉平给自己打气,“让家乡的人站起来,我会为此作出自己的贡献,而且,对那一天的到来,我抱有信心。”
(感谢沈阳《华商晨报》及其记者田卫涛对本次采访的大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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