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岩工杨老新
10月11-12日,晴。
看到杨老新时,他在屋前整理渔具,然后站起身来,拍拍黑乎乎的手,说,午饭后就要和朋友外出钓鱼。
钓鱼是杨老新的最大爱好,前妻和她离婚时,判决书上写着:爱打麻将、爱钓鱼、爱喝酒,不务正业。
杨老新现在的老婆黄冬莲对我说,麻将他打得少了,没钱;其它两样从来不误。杨老新辩驳:喝酒钓鱼哪项是不务正业呢?
杨老新1994年离的婚,前妻在离婚协议书上提出不要娃娃,儿子杨文跟了父亲。前妻从前做服装生意,在解放街(县城)开了一家铺面,常到广州进货,盈亏杨从不过问。按照丈夫的表述,妻子生意做得连本都赔了,就去了上海,后来在上海和别人生了娃娃才回来和他离的婚。杨老新“气昏了”,要告她重婚,又想到上海“把她仔捅了,让她幸福不成”,后来担心“给儿子杨文增加思想负担”,放弃了,“觉得自己窝囊得很”。
那年杨文15岁。
从解放街搭三轮车到杨家,两块钱,再往前走,加一块钱,是土坪,原矿区总部。杨家的所在,叫三角岩,因北面三角状峰顶得名。四面环山,倒也安静,山腰遍布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建的红砖低矮楼房,显示这里曾经有过的繁荣。这些曾经都是矿工的居民说,楼房下全是矿道,四通八达,“这里是采空区,全被列为危房了。”一位居民跺着脚下的地面,告诉记者。
10月11日上午,黄冬莲的姑妈来访,黄特地上街买了4两五花肉,花了两块五。平日里,夫妻俩半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节省着吃好几天。中午杨家的三道菜:酸萝卜炒辣椒、炒蕨芭、辣椒炒肉,不知是火候还是酱油的缘故,菜都黑糊糊的,透着亮。
儿子杨文去年中秋就去珠海打工了,去年中秋和国庆是一天,所以杨老新记得清楚;春节儿子没有回来,电话里说病了,进了医院。一个内痔手术,加上各种检查、住院费,花了4500元。杨文在酒店搞桑拿,每月挣700块,偶尔会给家里寄上百来元。
杨老新每月512元的退休工资,负责全家人的开支。电话因欠费,停了7个多月;电费也欠了500多块,供电所有职工是杨老新的渔伴,所以电还能用着——“要是别人家,早把你给断了。”这是杨老新为数不多可值得炫耀的事。
1956年生的杨老新1972年进贵州汞矿当矿工,一直干到2003年,开始拿下岗工资,208元。其实早在2001年他就没下井了,“没矿可采啊,汞矿也正在进行关闭破产的前期准备。”
杨老新是凿岩工,他这样形容他的矿工生活:点火放炮用钎子敲岩石,每天干8小时,三班倒。矿山红火时,工资虽然不高,但从不拖欠,比地方甚至要“高颗子”(方言:高一点),生活不错,物价低,有保障。各单位都有食堂啊!连中小学都有食堂,矿山医院比特区医院还要好。现在?早就开不起啰,并给特区医院,医生都走光了。短暂的光彩从杨老新脸上转瞬即逝。
不组成一个家庭,她的日子怎么过
眼前的这两口子都是二婚。黄冬莲的前夫晏元富1999年末死于眼癌,差十几天就过年了。黄冬莲养了头猪,病人临咽气前她说:晏子,把猪杀了吧。她担心他吃不到肉。
杨老新与晏元富交好,常到晏家帮衬,床前接屎倒尿,轻活重活不论。刚杀了猪,晏元富就断气了,连肉味也没闻上。东拼西借凑了1100元,办了丧事。其中600元是杨老新从自己单位借的,每月50块从工资里扣除。
晏元富死后,邻居们劝说:你俩也别出去找伴了,干脆组成一家算了。新千年里,把家具、锅碗凑一处,两人算结了婚。提起往事,杨老新有些黯然:“我俩不组成一个家庭,她的日子怎么过?”眉宇间透着“英雄救美”的豪气。
贵州民谚: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吹风。生命中刚刚洒进阳光,转眼又跌入黑笼。丈夫死后一年半,儿子晏青高烧不退,烧成肺炎,母亲要送儿子去医院,儿子不从,说妈妈工资低,爸爸看病借的钱都还没还完,我吃点药就好了。
黄冬莲只好把医生请进家,给儿子输液。挂吊瓶的铁钉至今还深深地插在窗梗上,母亲一直没拔,说是留个纪念。
生了4个月的病,挂了4个月的瓶,一直不肯去医院,晏青死在家里,19岁。
黄冬莲把儿子的遗像给我看,照得不好,对焦模糊,依稀能看到年轻人清秀的面孔。母亲还记得儿子对她说的话:“妈,你买断工龄后,我啥都不要,你给我买辆旧车跑出租吧,我慢慢帮你还债。”
儿子1米76,高高大大,做梦都想有辆自己的车。
年纪大了进养老院算了
这个家,经黄冬莲整治,里里外外透着亮。前后三间房,最外是客厅,铺着廉价胶纸,脱鞋才能进门,靠墙的桌上是29吋创维,2002年1900元赊的,至今没还;旁边有一台银色SVCD,儿子打工挣钱买的,150块;功放和音箱是黄的前夫置办的,裱好的杨文的照片,正正地立在架上;像下有一摞VCD碟片:《红太阳民歌经典》、《李玲玉》、《迟志强——悔恨的泪》、《刀郎》。卧房稍暗,席梦思内侧的墙上,大大方方地挂着一幅色彩艳丽的画,一对外国男女裸抱着斜卧在床,画上的字:银色的梦,LOVE……
长年艰苦生活,黄冬莲患了严重的胃溃疡。记者来采访的前个月,她吐了一回血,不敢进医院,还是挂给儿子输液时的铁钉给自己打吊针。花了上千块钱,说是“治好了”,可这一段她一直在服中药。
10月12日,母亲姚腊梅过来找她摆龙门阵。老人80岁了,和小儿子黄万华住在离女儿不远的另一套屋里,黄母吃147.5元的低保,39岁的黄万华每月有70元钱的生活补贴,未婚,此前谈了一次恋爱,女方看他屋里穷得叮当响,“转身走了”。
杨文和后娘不是太亲近,倒是和定居上海的生母常联系。在生杨文后的半个月,杨老新做了男扎手术,他和黄冬莲也没打算再要孩子,“年纪大了进养老院算了”。
杨老新脾气丑(坏),酒后常和黄冬莲吵架,一吵就叫老婆滚。女人就又把家具搬回原来的家,来回折腾着。这其实不是一对合法的夫妻,两人没扯结婚证,邻里都知道他们结婚5年了,没人清楚他们没办过登记。
“夫妻”半个月吵一次,准得如同女人的例假。黄冬莲就在两个家之间“滚来滚去”。男人催过她几次(办结婚证),她顶着没去,现在更不想办了,“到时又叫离婚,跑法院,闹居委,大家都没面子。这样最好,不想过卷铺盖走人。”
杨老新每月的512块钱还是要交到“媳妇”手里,维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吃饭150-200元;每月杨老新钓3次鱼,一次10-20元(路费、饮食);中药13元一副,两天一副,每月195元;水电费50-60元。算下来每月开销425-515元,“基本存不下钱”。
贵州冬天冷,720元/吨的煤杨家嫌贵,烧不起,蜂窝煤也要三毛二一个,“所以就不生炉子了”。冬天坐在沙发上,盖上被子看电视;或者,相互暖脚。
屋后的山地是农民的经济林,有的地方树种得稀,征得农民同意,女人刨出块地来,种点白菜葱蒜,省了菜钱。矿区缺水,早上7点来水,8点就停,黄冬莲每天都要走上两里路,到山上的井里挑水来喝。
这一年,土坪社区管理委员会(汞矿倒闭后成立的管理机构)在犀牛井盖了新楼房,400元/平方卖给矿区家属,三角岩的住户都必须搬迁。“至少数万吧”,杨老新向我竖起几个手指,“我们哪里住得起?”
段辉发从来没想过汞矿会枯竭,在他看来,他们这代人靠汞矿生活一辈子是没有问题的,谁知矿山会沦落到如此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