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修工段辉发
10月13-14日,阴,有雨。
屋里的电视开着,正是“神六”飞天的直播。主人却打麻将去了。麻将是这些无业矿工能赖以消磨时光且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
听说记者来访,53岁的段辉发打完最后一圈,匆匆返家。今天他手气不好,连连说,“少输当赢,少输当赢”。
段的父亲是搬运工人出身,育有四子一女,段辉发排行第三。1956年时值大跃进时期,各地搞大开发热热火火,贵州汞矿也重新开矿招人,全国各地来了很多热血青年,父亲领着一家人从临县玉屏迁到万山。那年段辉发4岁。
年纪虽幼,彼时的住房还是给段辉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树干打桩,用篾条里一层外一层夹起,墙是用篾片、稻草和着泥巴糊上去的,再蒙一层纸,干了后粉上石灰。
段辉发现在的住房有46平方米,2001年以1.2万元的价格买下,刚把房款付清,上头就说这里是采空区,必须搬迁,“统一迁到犀牛井”。
贵州汞矿是中央企业,水银用于国防,也属于国防厂矿,驻有军代表。文革时期各地生产不正常,但贵州汞矿几乎没有停过产。
1966年段辉发进初中。没有课本,学校把当天要学的内容印在纸上,上课时一人发一张。文革开始,才念了三个月初一的段辉发又回到矿山小学,“读七年级”。他终于没念完初中。
段辉发喜欢文艺、体育,被抽去唱样板戏,经常排练,到处搞宣传。他自诩“万金油”,唱歌跳舞、篮球乒乓样样不逊,他参与表演的舞蹈曾在铜仁地区的比赛中拿过二等奖。1970年,他所在的宣传队被特区征调,按当时的政策,没接到通知书的,另行安排工作。
段辉发没有拿到通知书,他被认为有历史污点——父亲被国民党抓丁,当了几年兵,剿匪时有个匪首被打得奄奄一息,请求父亲“给他个痛快”,父亲补了一刀。文革时就说他父亲“乱杀无辜”,其实这土匪是地方一霸,恶贯满盈。
因着这“污点”,兄妹三人无一被安排工作,段辉发去了高路坪公社插队,这是1971年3月25日,在段的记忆里永远难于抹去。
1975年12月知青返城,段辉发被安排到贵州汞矿冶炼厂工作。
冶炼厂的职能是,把运来的矿石破碎,然后送进沸腾炉焙烧、炼汞。段辉发在破碎工段搞检修,很少下井,只是在“有重要任务时”,比如偿还苏联贷款,井下搞大会战,他被抽去支援几个月。
段辉发认为汞矿最红火的时光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光冶炼厂就有100多吨的生产能力,品质也高。
他记忆里的好日子就是那段:每月发三四十块钱,两斤肉票(咸肉)、一斤白糖票,每天还有三毛钱的“保健”,在食堂能打一份肉;那时候生活水平一般,但干起活来愉快,思想单纯,不像现在这么放肆 ;文化生活欠缺,但“人不空虚”;一旦有电影看,大家“挤得轰轰烈烈”……
“恼火”的日子
段辉发从来没想过汞矿会枯竭,在他看来,他们这代人靠汞矿生活一辈子是没有问题的,谁知矿山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矿工们有自己的理解,一位矿工的日记对矿山的没落这样表述:1980年代中期,政策多,鼓励企业搞什么横向联营,本来贵州汞矿日子还可以,但矿上领导抽出资金到榕江、三都等地建矿、搞联营去了,资金抽薄,该涨的工资涨不到位。80年代后期,资源濒临枯竭,产量下降,加上“管理不善”,领导私心一重,日子就更“恼火了”(困难)。
段辉发属于“特退”——在有毒有害环境里连续工作13年以上,可享受“特退”待遇。2002年5月退休,段辉发刚好到天命之年(50岁)。
退休时还闹了大风波。贵州汞矿宣布破产,按文件精神,水、电、学校移交地方。“但地方嫌我们人多,承受不起,无法执行这个文件。”段辉发说。汞矿供电所60多人,女工满45岁的办退,男工只有三人符合条件办退,段是其中之一。“结果有30多个男工,残疾的,年纪比我还大的,都移交给了地方供电局。”
段辉发认为自己被破产清算工作组“骗了”,语气充斥着怨怼——“他们现在是特区供电局退休职工,每月1000多块退休金,日子当然他妈的好过多了!”
现在段辉发每个月领着590元的退休金,妻子康瑞莲2001年5.38万元买断31年工龄,现在享受577元/月的养老金,比一般矿工日子稍强。此前她在汞矿医院当护士。医院移交地方,她本可以继续干,“但看到医院的混乱状况,领导进药、进设备吃回扣,职工工资却欠发,看不惯,干脆买断回家”。
儿子
段辉发心宽,汞矿垮几年了,索性懒得再去想,24岁的儿子段宜瑞目前是夫妇俩最大的烦恼。1998年里里(儿子乳名)考上汞矿技校(最后一届),在学校里听老师说矿山要垮了,便无心再读,没毕业就出来了。
儿子要做生意,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网吧。开张才一个月,网吧就常闹事,一次打斗中里里把别人打伤,网吧开不成了。入股的4台电脑,是段辉发亲自去怀化买的,花了一万多块钱,最后处理成7000块。
此后里里的生活轨迹就乱了套:到北京当保安,嫌生活不习惯,三个月不到便回来了;又去贵阳念武术学校,交了4000块学费,学了一个月,发现“学校不见了”;8月份去武汉,揣了1000块,一个礼拜就回来了,钱一分不剩;然后四川、广东……
10月14日这天上午,段家来了两名便衣,询问夫妻俩儿子最近的动态,“最近有没有和那些‘粉仔’(吸毒者)在一起”。送走公安,康瑞莲连连叹气,说所以希望里里出去闯一闯,这里“搞粉”(吸毒)的太多,担心他走岔了道。段辉发则骂上了:“毒品危害为何那么大?我就怀疑,抓了罚,罚了就放,不知是干什么吃的。治安太差,吸毒的太多,所以盗窃案频发。”
儿子出门三天了,这次是去浙江,还没给家里来电话。临走前,母亲偷偷塞了800元,不敢让父亲知道。
儿子怕父亲就像耗子怕猫,耗子和猫感情能好吗?父亲教训儿子的方式通常是,一脚踹去,被踹的两个小时站不起来。
谁也没想到身上活跃着文艺细胞的父亲暴力的一面,母亲私下里给我讲了几件体现父亲暴力的事:还念初中时,儿子老旷课,一次在家做作业,父亲在厨房做饭,一边做事一边骂儿子,越说就越冒火,冲出厨房,手拿电工刀,冲着里里正在茶几上做作业的手狠命地插下去。亏得里里缩手快,刀插在茶几上里里左手的位置,没进去一半。儿子脸都吓白了,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惟一能解释得通的是,工作上的不顺心带到家庭里来了。康瑞莲说。
“17岁那年通知里里去当兵,招兵的来通知他几次,他不愿去,说帽徽领子一脱,啥都不是。他爸爸脾气来了,两句话不对头,就一耳光打过去。单位里也这样,还在车队时,领导骂了一句‘你妈的B’,他冲上去就是两耳巴。被罚了20块钱,这还是1993年的事。就这性格,你说工作上能如意吗?”
段辉发有一天找妻子商量,说干脆把儿子捆在床上,通上电,狠狠地打上一顿,死死地打,总比在外学坏强。话被里里听到了,儿子背了书包,吃住在网吧,几天不回家。
父子两年时间不说话了,母亲不在家时,儿子就不会回家。一次儿子被打得实在无奈,冲着父亲喊:“你再打我,我叫社会上的人来搞你,看哪个利害。”父亲瞠目结舌。
只要不和那些“粉仔”搞在一起,儿子理不理自己段辉发也无所谓,“我明确告诉过他,要是抽上了,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我最见不得这些粉仔,有厌恶感。”
因“汞矿破产造成的分配不公”,矿区上访不断。让康瑞莲宽心的是,丈夫没参与过任何一次上访。“我想的是,有点钱,能把日子过下去,身体不垮就行了,不能搞到家破人亡。”
杨秋菊知道丈夫参与集会、上访的事,她只是担心,从不干涉。谢国斌饮食无忧,本来也不想参与其中,但正义感,正义感在心里作祟,让他不由自主、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