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岩工谢国斌
10月15-17日,小雨。
“记者来了,工作要做得保密一点,大家出去不要乱说,别让他们正事都干不成。”
下着小雨。十来个老工人在二坑一位矿工家中集会,研究上访、诉讼的对策,这样的会是经常但不定期的。我无意中闯进了他们的集会,这是10月15日上午9时许。
一个着黑西装的中年男子打断了别人的发言,一再叮嘱大家要为我的采访提供方便。
中年男子叫谢国斌,48岁,长脸,面黑,端重,坚毅;他西装里的衬衫领子白得让人发慌;嗓音嘶哑,说是井下炮烟中毒,但话语锵铿,有沁人心脾的力量。
“我们现在要解决三大问题:一,贵州汞矿关闭破产遗留问题;二,贵州汞矿2.44亿的固定资产的去向问题;三,24个部委已经形成的方案和预算,地方政府在处理时是否有越轨行为?我还要强调的是,贵阳一定要去,北京也要跑,要把集会进行下去。”
他们的集会和上访从2002年就开始了。今年9月5日,谢国斌和其他8名矿工又去了北京,这是他们第6次进京上访,贵阳更是去了无数次。在北京10天,9人每天只吃10碗饭,没一天饱过,睡北京南站某地下室,16块钱一晚。天天想着的是,问题严重且棘手,若得不到国家有关部委的接见,如何向矿上5000人交待?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四万的保命钱
谢国斌还住在1960年代建的老平房里,三间房,两个孩子一间,夫妻一间,另一间是厨房,显得很局促。妻子外出打工,女儿上了大学,岳父住在另一处,只吃饭时过来,儿子复读,平日里,就谢国斌一人。
谢国斌的父亲是长征干部,“与贺龙一起,在沿河、思南一带活动”,朝鲜战争回来后,“带了一个连的部队进驻贵州汞矿,驻扎在黑洞子,他们叫他谢排长”。1959年饿饭年月,老乡给了谢排长一个南瓜,就为了这个南瓜,地方领导整他,过不了粮食关,远走他乡。
临走前,父亲怕连累母亲,办了离婚。那年谢国斌两岁,母亲改嫁后又育三子一女,而父亲终身未娶,1989年去世。
1980知青返城,谢国斌作为松岩工下井工作,放了炮后把矿石松下来。井下三大工种有毒有害,凿岩、松岩、掘进运输,汞毒对身体危害表现在:手抖,牙龈出血,牙齿松动,脑血管硬化、血脂高、血脂浓。谢国斌的嘶哑嗓子就是长年井下工作的后遗症。
谢国斌1985年结婚,爱人杨秋菊在一坑当会计,2003年4月从汞矿退休,每月470.30元的退休金,谢国斌则在2001年买断工龄,一次性获得补偿44657元。
这笔钱谢国斌“一直不敢动”,女儿今年上四川大学,学费4000元,儿子复读高三,学费600元,“不存着哪付得起”?岳父靠谢国斌赡养,他不享受低保,只能靠这四万块的“保命钱”。
10月11日(重阳)是杨秋菊的生日,谢国斌给妻子打了十来分钟的电话(通常是,响两声,挂断,妻子回过来,她有300块钱话费可报销),身体好不好?儿女乖不乖?殷殷嘱咐,恋恋不舍。
退休不到半年,杨秋菊就去了安顺一个锑矿当会计,老板是谢国斌的朋友,因经营不善年年亏损,把锑矿卖给了一个福建商人。福建老板留下了杨秋菊,并让她去温州的卷闸门厂做财会,浙江贵州两头跑,每月收入1800元,一年回来一次。
两个孩子是龙凤胎(孪生姐弟),从小听话,学习上从不用谢国斌操心。姐弟俩在铜仁黔东念的高中,三年里,全年级第一姐弟俩轮换拿。因成绩优异,学校免了两个孩子的学费,给谢国斌减了三年负担,“省了不少心”。
谢国斌的教育从姐弟俩懂事开始,他的方法:娃娃有天性,摸不得要摸,摸了要拿,不行;我们从不给钱,要吃什么家里都有;弟弟犯了错,姐姐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圈,罚站,姐姐错了,弟弟画圈,不打不骂;生活上不攀比,学习上争上游。
两姐弟着实给这个清贫的矿工家庭争了气,今年高考双双报考上海同济大学,弟弟588分,姐姐584分,离录取线分别差4分和8分。
姐姐被四川大学录取,弟弟拿到了江西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放弃了,他选择复读,他的目标,还是同济。姐姐很委屈,父亲做了十几天的工作,她才打起了去成都的背包。
姐姐杨华,随母姓,弟弟叫谢振,取“中华振兴”之意。夫妻至今20年,没真正吵过一次架,妻子在工作上遇到问题,领导乱报吃喝账、让她做假账,她解决不了,回家撒气,谢国斌背上儿女出门散步,待她气消了,再沟通。妻子生产时子宫大出血,身体受损,一直恢复不过来,谢国斌比她长5岁,懂得照顾人,家务活全包,“连冷水都不让她碰”。
谢国斌说:“我是50年代过来的人,通过粮食关,大难不死,遭遇文革,经历上山下乡,日子刚刚好过点,又碰上企业倒闭……既然是个男子汉,就要承担起一家人的责任,不能让妻儿受苦受累。”
妻子是会计,一家人竟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工资甫一发下来,就记入账本。谢国斌从柜子里翻出四册成年账本,谢家的第一笔账始于1986年4月(见下表)。
女儿杨华独自去的成都,临走的前夜,谢国斌拿出账本给姐弟俩看,父亲说:我不要你们还的,只要你们明白一个道理,花了多少钱?值不值?要搞清楚付出与回报的关系。在父亲的带动下,姐弟都有一本自己的账,杨华每月的生活费是400元,父亲让她“合理利用这笔开支”。
谢国斌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但凭着家传的行医手艺,他并不为吃穿愁。作为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每个月总会有四五个病人求医上门,“挣个八百千来块不是难事,比外出打工强吧。”
他的专长是骨科,结石、高烧不退、半身不遂也能帮助解决,治不了的他从不强行施药,他会说,“另请高明”。
夫妻俩目前的计划是,苦心孤诣把一对儿女盘出来,大学毕业,有一份工作,就算完成任务,毋须他们的回报。“然后我们买套房子,终老。”
67岁的岳父得到谢国斌很好的照料——谢说他要做给儿女们看,因为“爱是可以传承的”。老人在1981年失去伴侣,1989年再婚。后娘长得漂亮,但没有工作,无所事事,“一天到黑在外面飘”,谢国斌夫妻俩都反对这桩姻缘。但老人执拗,便由了他。
后来,后娘把谢国斌21岁的大姨妹卖到了河南给人做媳妇,具体卖到何处,卖了多少钱,全家人一无所知。岳父气倒了,天天喝酒,喝了睡,醒了再喝。1992年的一个凌晨3时,岳父从井下出来,回家便看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男人,后娘一惊,提起酒瓶往地上砸,说吵了她睡觉。岳父自顾喝酒,喝着喝着忽然气从心来,从床下提了斧子,一斧砍向后娘,后娘倒在地上,岳父连下21斧……
一审死刑,二审改判无期,坐了五年牢,2000年保外就医。每个季度,谢国斌都要督促他写份思想汇报寄往监狱,他还叮嘱儿女,要尊敬外公,“父母能做到的,你们也要做到”。
回忆20多年的矿工生活,谢国斌认为最幸福的是: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一对不用操太多心的儿女,和一个温情和睦的家庭。
杨秋菊知道丈夫参与集会、上访的事,她只是担心,从不干涉。谢国斌饮食无忧,本来也不想参与其中,但正义感,正义感在心里作祟,让他不由自主、热血沸腾:“我是这样想的,人不能光为了自己的利益……”
他是高中毕业生,工人里的秀才,各种报告、上访材料多出自其手。不怕报复吗?我问他。“只要不超出法律范围,没人敢动我。”这回答多少有些率真。屡次上访都解决不了问题,为何还要去?“不去更解决不了问题,去了总会有希望。”
这位坚毅有力、矿工出身的汉子,这位《沙家浜》里唱胡传奎、《红灯记》里唱鸠山、《智取威虎山》里唱二爷的汉子,爱好文艺,柔情似水。
受父亲影响,杨华开朗外向热爱文艺,学校里的各种活动,总少不了她的身影。可让谢国斌一直遗憾的是,父女俩从没同时演过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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