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工程九月中旬正式运行 地质环境面临新考验

　　《瞭望》文章：三峡文物：拨开巫山云雨

　　“从西汉中期以后，整个三峡地区和中原地区的文化面貌完全一致。

这对研究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以及中华民族文化融合的过程，有着重要价值。”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王军

　　《瞭望》新闻周刊从三峡工程库区文物保护规划组（下称规划组）获悉，三峡工程库区文物保护工程已于2008年6月之前全面完成。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文物保护工程。”规划组成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研究员徐光冀对本刊记者说，“过去在基本建设工程中，还没有正式作过大型文物保护规划，三峡是第一次。”

　　三峡库区文物保护经历了16个春秋，投入人员数以万计。规划组四位领导成员——俞伟超、黄克忠、徐光冀、傅连兴——已有两位仙逝。1998年和2003年，傅连兴和俞伟超相继病故。

　　俞伟超是规划组组长、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这位享誉国内外的考古学家，为三峡库区文物保护耗去了最后十年的生命。2002年11月，他抱病最后一次参加三峡文物保护工作会议，为考古发掘时间紧、任务重忧心忡忡。俞伟超强调，要严格遵守考古发掘规程，千万不要为了赶时间而蛮干，决不能降低专业要求。

　　1992年4月，全国人大会议通过了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同年，国家文物局开始部署三峡工程库区专项文物普查工作。1993年10月，全国政协副主席钱伟长率团考察三峡库区文物，面对滚滚长江东逝水，发出呼吁：“我们多年来一直认为黄河流域是民族文化的发祥地，对长江沿岸重视不够。现在据近几十年的考古发掘，已能说明长江和黄河同是华夏文化的摇篮。三峡工程是一项跨世纪的浩大工程，如因我们文物保护工作不力而给中国乃至世界文明史留下一段空白，那将是无法弥补的永久遗憾！”

　　位处长江中游的三峡，是中国南北方文化长期碰撞和交融的地区，又是连接江汉平原和四川盆地东西两大文化区的咽喉之地。三峡水库总面积为1084平方公里，受淹面积632平方公里，涉及湖北4县，重庆（1997年6月前属四川省）18县区，共计22个县区。

　　三峡地区地质情况复杂、交通不便，国家在这一地区有组织的文物考古调查工作仅在上世纪60年代初和80年代初小范围进行过两次，发现文物点100余处。在此次大规模普查与发掘之前，在考古学界看来，三峡文物的分布状况及其所包蕴的历史信息，仍锁在重重迷雾之中。

　　1994年3月，三峡工程库区文物保护规划组成立，普查工作随后展开。1995年3月，三峡工程库区文物保护规划大纲完成。

　　“通过普查获得的发现是惊人的，许多历史之谜可望破解。”俞伟超1995年4月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我们进德国峡找到的大量珍贵文物遗存，充分说明三峡是中华古文化一个重要的分布地区，它们对于中国乃至世界文明史都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

　　1996年3月，《三峡工程淹没区及迁建区文物保护规划（保护项目和保护方案）》（下称保护规划）完成。2000年6月，保护规划通过了审批。最后经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批准实施的保护项目共计1087项。

　　2005年4月，俞伟超的雕像被立于云阳张飞庙新址东侧的景区，上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考古和文物工作者来到这里，为雕像揭幕。在他们的眼里，俞伟超已是三峡文物保护工程的化身。他生前多次接受本刊记者采访，就三峡库区文物的价值与保护经费问题，以及三峡地区一度泛滥的文物盗掘活动发表意见。

　　“我们已别无选择，否则，就将成为人民的罪人、历史的罪人！”2000年10月，俞伟超如是表示。

　　“我们规划组四个人，就剩下我和黄克忠了。”徐光冀日前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颇为伤感，“俞先生、傅先生都去世了，三峡文物保护能够取得今天这样的成果，这两位先生是功不可没的。现在，我们可以告慰先人了！”

　　“全面而且是超额地完成了任务”

　　《瞭望》：请介绍一下三峡库区文物保护工作的最后完成情况。

　　徐光冀：三峡工程将首次试验175米高程蓄水了，我感到非常激动。三峡库区文物保护经历了16年，到今年夏季，也就是6月以前，全面完成了任务，取得了重大成果，非常难得。我记得在三峡工程开始之初，国内外许多朋友都担心三峡文物保护问题，担心文物受到破坏。现在可以说，三峡工程不但是中国最大的水利工程，也是最大的文物工程，到今年6月之前，已全面而且是超额地完成了任务。

　　三峡文物保护工程分几个阶段，从1993年到1996年，是制订规划阶段，在制订过程中，实际上已开展了保护工作。1997年文物保护全面启动，湖北早一点，1995年就开始了，重庆是1997年开始的。最后，经过专家论证，通过了三峡文物保护规划，共1087项，其中，地下723项，地面364项。现在看来，由于前期的工作做得比较扎实，文物普查调查工作做得好，我们最后完成了一个好的规划，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在一个大的工程里做的文物规划，这个规划包括分县（区）规划、专题规划、分省（市）规划和总规划，共32本，200余万字。水库淹没范围内的22个县、区，都做了规划。

　　《瞭望》：你说超额完成了任务，这如何理解？

　　徐光冀：就是做的不止1087项，有的新发现的也做了，包括地面（文物）和地下（文物），主要是地下。新的发现主要是在过去的居民区内。居民没有迁走前，我们不好调查，都住着人呢。居民迁走后，我们继续做，就有了好多新的发现。

　　我们的保护工作，遵循文物保护法规定的“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的方针，和“重点保护、重点发掘”，“最大限度地抢救，力争把损失减少到最小”的原则，对地下地面文物分类排队，逐项进行学术价值评估，设置学术课题。在地下文物方面分别采取考古发掘、勘探和登记建档三类措施，在考古发掘中又分为全面发掘、重点发掘、一般发掘、小规模发掘四个等级；在地面文物方面分别采取原地保护、搬迁保护、留取资料三类措施。

     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的缩影

　　《瞭望》：你认为最为重要的发现都有哪些？

　　徐光冀：这次找到的东西很多。我们了解到，过去合称为巴蜀文化的，实为两个文化——巴文化和蜀文化。它们不是一个文化，虽然它们之间有关系。

　　现在，我们基本上掌握了巴文化的特征。当然，这项工作比较复杂，还需要进一步研究。很重要的收获是，从西汉中期以后，整个三峡地区和中原地区的文化面貌完全一致。这对研究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以及中华民族文化融合的过程，有着重要价值。在这方面，三峡是一个缩影。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它的发展，有一个很长的历史过程。从三峡的发现来看，西汉中期以后，它的文化面貌和中原完全一致。当然，它也还会保持一些地方特点，但主体上完全一致了。

　　《瞭望》：主体上完全一致，如何理解？

　　徐光冀：从建筑材料，到陶器，完全一样，包括瓦当都一样。它还保留了地方特点，比如川东发现的摇钱树，很有地方特色。但从总的方面来说，它跟中原完全一致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研究课题。

　　《瞭望》：巴人是三峡地区古老的民族，但后来神秘地消失了，巴文化的研究也是学术界长期关注的课题，这次都有哪些发现？

　　徐光冀：在巴文化的探索上，我们在三峡文物保护中，取得了新的进展。巴人的活动地域在不同时期也不尽相同。从古文献的记载中，巴最早见于商代甲骨文的“伐巴方”，周武王伐纣时，巴人参加过伐纣的战斗。西周时期巴成为周的属国。春秋时期，据《左传》记载，巴对楚时而依附，时而反叛，但终不敌楚。至公元前316年，秦灭巴蜀。巴国自商代开始至被秦灭亡，有千年的历史。当时秦国内部有争论，是先灭巴蜀还是先统一中国？看来，先灭巴蜀完全正确，这才有人力和财力来统一中国。秦灭巴之后，设巴郡，但同时保留了巴族的头人。我们在小田溪（重庆涪陵境内）发现的，应该是秦灭巴之后，保留的巴王的墓。所以，它有两套东西，一是中原的礼器，二是巴人故有的器物，墓里埋的是这两套东西。

　　探索巴文化应以考古学为主，并与有关文献记载结合研究。如何从遗迹遗物中识别巴文化的内涵和特征，从而证明它是文献记载的巴文化，这是考古学需要探索的问题。在三峡工程中，发现商周时期可能与巴人有关的遗址百余处，这些遗址相当于商至秦灭巴蜀前后的不同时期，其陶器与墓葬中的青铜器，确有自己的特征。特别是在巫山双堰塘、云阳李家坝、开县余家坝、万州中坝子、忠县井沟（包括中坝）、涪陵小田溪等多处大型遗址和墓地，对巴文化的探索和研究，提供了极为丰富的资料。对每个遗址的深入研究和将它们联系起来进行综合研究，必将使巴文化的探索取得突破性进展，同时目前对楚文化、蜀文化、秦文化的研究，也有利于我们对巴文化特征的识别。

　　填补多项历史空白

　　《瞭望》：对三峡地区旧石器文化和新石器文化的探索，这次都有哪些突破？

　　徐光冀：三峡地区旧石器文化的发现，非常重要，这个我们过去不清楚，这次发现了40余处，这使三峡成为了旧石器时代遗存丰富的地区。找到的遗址，属于旧石器时代的中晚期。经过对十几处遗址的发掘，我们建立了这个地区大约十万年以来的旧石器文化的年代学框架。较著名的有高家镇、井水湾、冉家路口、烟墩堡等遗址。三峡地区旧石器文化的特点，基本上可以归属于我国南方地区的旧石器文化系统。如高家镇遗址的石器，多以砾石为原料，器物组合以砍砸器为主，次为刮削器、尖状器等。有的遗址，如羊安渡，出现带有我国北方地区旧石器传统的小型石核、石片和石器，这对研究古人类群体迁徙移动、文化交流提供了重要线索。

　　三峡地区的新石器文化，距今8000～4000年间，在发现的80余处遗址中，大体以瞿塘峡为界，它的以东和以西地区，分属不同的考古学文化系统，这可能与瞿塘峡山陡水急，形成天然屏障有关。瞿塘峡以东地区过去考古工作较多，发展脉络较为清晰，总体可纳入以江汉平原为中心的考古学文化区系。但在三峡工程建设中有新的发现，如巴东楠木园遗址，年代与城背溪文化相近，但确有自身特点。秭归柳林溪遗址，年代要晚于楠木园遗址，同样有自身特点，它们与城背溪文化、大溪文化的关系及其分布范围，还有待做进一步工作和深入研究。瞿塘峡以西地区，即渝东地区，其新石器文化，过去几乎是空白状态。经过几年的工作，大体建立了该地区的新石器时代年代学的框架。我们早在规划阶段，就在这一地区发现了奉节老官庙遗址，并先后发现丰都玉溪遗址、玉溪坪遗址、忠县哨棚嘴遗址、中坝遗址、巫山魏家子遗址等，从我们的发现来看，三峡地区的新石器文化分为早中晚三期。

　　《瞭望》：地下文物方面，还有哪些重要的发现？

　　徐光冀：秦汉至六朝时期发现的遗址和墓地数量最多，有300余处。秦汉时期三峡的文化虽有地方特点，但已逐步纳入中原文化的大格局之中。秦设巴郡，汉承秦制。云阳旧县坪遗址经大规模的勘探发现，发现为“汉巴郡朐忍令景君”所立的颂德碑，从而证明旧县坪遗址是汉朐忍县故址，在那里发现了秦汉时期的铸铜遗址、竹简、木牍，汉至六朝时期的衙署基地。至北周武帝时（568年），迁县治于汤口改为云安县，朐忍县作为该地区的一个中心，历时800余年。

　　大量秦汉至六朝墓葬的发现，说明三峡地区这一时期人口增加，经济稳定。发现的多为砖室墓，而崖墓、悬棺葬有地方特点。三国时期这里的蜀汉墓仍然保持了东汉的埋葬习俗。忠县发掘的乌扬石阙和它对应的花灯坟墓葬，为石阙与墓葬的关系，增添了新的例证。白帝城遗址发现了六朝时期山城、唐代遗迹、南宋抗元山城，看来，我们需要重新认识白帝城遗址在本地区的重要地位。云阳明月坝发现唐代集镇遗址，巴东旧县坪遗址被确认为宋代巴东县城。

　　汉代、宋代县城遗址的发掘，不仅对三峡地区考古有重要意义，而且对整个中国考古学也是有意义的。此外，对该地区盐业、冶炼、陶瓷窑址的发掘和研究都是很有意义的。

　　地面文物今安在

　　《瞭望》：三峡库区的地面文物非常丰富，目前它们的境况如何？

　　徐光冀：三峡地区地面文物种类有古建筑、石刻（含水下）、栈道、纤道、桥梁、塔、牌坊等，最古的地面文物为东汉时期忠县的无名阙和丁房阙，现已搬迁至忠县白公祠内展示。三峡石刻类别众多，且多与水相关。枯水石刻有著名的涪陵白鹤梁、丰都龙床石、云阳龙脊石等，它们记录了唐代以来长江枯水时期的水文资料。

　　宋代以来记录洪水的水文石刻也很丰富，留存至今的洪水题刻有23个年份的，最早的是宋代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的，最近的是1948年的。数百条洪水题刻分布于沿江各地，不仅具有文物价值，同时具有科学和应用价值。

　　我们对这些枯水、洪水石刻都采取了保护措施，由于它们是长江特定地点的水位记录，不宜搬迁保护。我们施行原地保护，一般是留取资料后，采取加固措施，并在水位升高后在上方树立标志；或再进行复制，如云阳龙脊石，已复制于双江镇。

　　三峡地区还有其他丰富的石刻题记，我们也多是采取原地保护的措施。著名的夔门石刻，我们采取部分搬迁，部分原地保护，其中如《皇宋中兴圣德颂》（1171年）、“夔门”、“瞿塘”、“马林七律诗”四款，采取切割搬迁保护，其余如冯玉祥、孙元良等八款石刻，采取加固措施原地保护。沿江的摩岩造像也基本施行原地保护。

　　由于三峡地区江水湍急，特别是洪水季节航行中断，古代人民就在两岸绝壁开凿栈道，以便通行，著名的有大宁河栈道、偷水孔栈道、孟良梯栈道、瞿塘峡栈道。纤道是专门为纤夫逆水牵引舟船开辟的通道。栈道和纤道都是古代人民与大自然斗争的记录，我们一般采用原地保护和留取资料的办法。有的栈道采取复建的措施，翻模复制或切割搬迁。除水路交通外，陆地交通多靠桥梁沟通，三峡地区古代桥梁颇有特色，我们分别采取不同的保护措施，如龙门桥整体搬迁保护、安澜桥原地保护。

　　三峡地区的宗教和祠庙建筑，在构筑技术、工艺及装饰艺术方面代表了当地建筑的最高水准，著名的如云阳张飞庙、忠县石宝寨、秭归屈原祠。民居群最著名的有秭归新滩镇、巫山大昌镇。新滩的江渎庙和民居群已搬迁复建至秭归新县城附近的凤凰山。大昌古镇也整体搬迁复建至大宁河北岸的西包岭。

　　三峡地区地面文物中四大单列项目的保护工作进展顺利。云阳张飞庙已整体搬迁至云阳新县城对岸的盘石镇，涪陵白鹤梁题刻的水下博物馆、忠县石宝寨原址保护的围堰工程和玉印山山体加固工程、秭归屈原祠的整体搬迁工程，都已按计划实施。

　　三峡文物保护的经验

　　《瞭望》：三峡库区文物保护都积累了哪些经验？

　　徐光冀：三峡库区文物保护对我们今后在大型工程中如何保护文物积累了重要经验。比如，南水北调工程，它的文物保护规划就参照了三峡规划的经验。今后我们国家，在大型铁路、公路等建设方面，都应该仿效三峡工程，做好文物保护规划。

　　我们在执行文物保护规划的过程中，逐步形成了一套适合于三峡文物保护工作的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和制度。我们实行项目合同制、项目法人制，地下文物保护不仅要求完成发掘面积，更主要的是要求完成学术课题。地面文物保护项目，设计方案要经专家论证，实施工程招投标制。我们还实行项目监理制，对地下文物和地面文物实施综合监理。国务院三建委和国家文物局的领导会同专家组，每年对三峡地面文物和地下文物，进行全面检查，取得很好的效果。对经费管理、项目验收、文物安全、文物交接、档案管理也都形成了一套管理制度。在三峡文物保护工作中，我们还将自然科学的手段，广泛应用于文物考古研究，形成多学科的协作，如环境科学、地质学、物理学、化学、物理探测、生物学（包含动植物学、DNA检测）、年代学、体质人类学、冶金、陶瓷测定等。三峡文物保护规划将于明年全部出版。这个材料要公开，它是重要的档案、重要的研究资料。三峡文物保护工作的经验，应该向全国推广。

　　《瞭望》：有没有让你感到遗憾的事情呢？

　　徐光冀：我感到遗憾的是，民族文物的收集没有做。我们的规划报告里原有五个附件，其中有一个是民族文物的收集，三峡库区是土家族活动范围。可最后审批时去掉了。今天看来，不去掉就好了，因为我们现在已非常强调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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