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壁之战
这场诉讼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对深圳其他小区的业主有示范意义。如果其他小区的业主都这么依法维权,深圳地产商就头痛了。更让深圳地产商头痛的是,因为诉讼的胜利,景洲大厦业委会的威望迅速高涨,从而对地产商构成了持久威胁;在他们看来,只要景洲大厦业委会红旗不倒,他们的噩梦就不会结束;因此务必把这个“坏”榜样打下去。
2001年“五·一”节,中央领导要来深圳视察,策划者借机向警方上报了一份所谓“情况反映”,说邹氏密谋策划,要组织深圳业主在中央领导五一视察时上街静坐。警方一听紧张了,开着警车到邹家健所在公司调查。岂知邹家健根本不在深圳,而是很早就去了北京,给电视台做一个关于解放军仪仗兵的节目。警方扑了空,就打电话警告邹家健。邹家健很惊讶,说这是没影的事啊,我人还在北京呢。警方不信,说你马上用座机打过来我们验证验证。邹家健就用座机打过去,警方一看来电号码,这才信了。
一招不行,又来一招,地产商又于4月26日正式起诉邹家健名誉侵权,把他推上了法庭。邹家健是搞媒体出身,除了法律维权,当然也会在舆论上做点事,主要做了个网站,这是全国第一个社区维权网,把所有媒体的报道在网上贴出来。很多网友发言,骂地产商是流氓、骗子。地产商一口咬定那些帖子是邹家健发的,说侵犯了他们的名誉权。就这么起诉,并且索赔1000万。建国以来从没有向消费者个人索赔1000万的案子,因此轰动海内外。邹家健的同事开玩笑都说,邹家健,我不敢动你,你值1000万哦。
但这还不是针对邹家健的第一单官司。这一年,邹家健曾经一个月收了三单官司。第二单官司的起因,是有一个记者写了篇文章,标题大意是业委会主任无端遭传讯,开发公司法律室副主任报假案。客观、简略地说了一点第一单官司的经过,邹家健在网上转载了。那个法律室副主任便以此为由,也把邹家健推上了法庭。理由冠冕堂皇,说他的所谓“情况反映”是职务行为,单位领导要他这么干的,所以不该点他的名,向邹家健索赔8万。两单官司没结束呢,第三单官司又找上门来。过了大约一个月,邹家健收到一张传票,据说是景洲大厦的一个名叫岳波的业主,因为邹家健维权伤害了地产公司品牌,他的房子卖不出也租不出,造成个人损失,要邹家健每个月赔他3800元。
总共三单官司。第一单先是索赔1000万,后来改成索赔500万,案子拖了一两年,审来审去,拿不出过硬的证据。其实问题很明显,地产公司根本就是自相矛盾:4月26号起诉邹家健,原帖发布时间却是5月19号,他们起诉邹家健的时候侵权行为还没发生,事实不成立,诉讼空口无凭。但法院最后仍然判邹家健败诉,赔付5万。邹家健上诉,法院维持原判。邹家健不执行,法院强制执行。强制执行邹家健也不干,说你们抓我进去好了。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邹家健没打倒地产商,关键时刻地产商自己把自己打倒了。就在强制执行过程中,地产公司老总被双规,再后来被判刑八年,原因是巨额受贿。那家地产公司开发两个房地产项目,需用70多部电梯。某设备公司就许诺:如果改用该公司提供的东莞电梯,可以给他货款3%的提成。他便违背对业主的承诺,放弃三菱电梯,改用东莞电梯,从某设备公司收了4800万港币的黑钱,还收了很多别的黑钱。钱多了就去澳门豪赌,受贿180万,其中竟有150万用于还赌债,成了深圳的腐败典型。
地产公司老总进了铁窗,新班子改弦易辙,主动跟邹家健和解,索赔1000万的官司就这样了结。报假案的官司,一审也判邹家健败诉,说人家报假案确实只是履行职务,因此说他确实是侵犯名誉权,判邹家健赔5000块。这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网友惊呼:报假案不仅不受罚,还有5000大洋可拿,真是闻所未闻。最后闹到二审,深圳中院的法官都不好意思了,说侵权事实不存在啊,怎么能这样判呢?就当着邹家健的面给原告说,你跟老邹和解吧。原告一看中院的态度不一样,中院搞不定,就撤诉和解了。
第三单官司更搞笑:闹了半天,竟然原告的身份都成问题——是个假业主,因此原告根本不敢露面,开庭时躲着不到庭。后来调查得知,此人最初确实在景洲大厦买过房子,没拿到产权证就发现房子有问题,要退房,而且要地产商按房价赔10%。地产商一口应承下来,条件是他做托儿,以业主身份告邹家健。银行查过,他的房子早在2000年就交付地产商回购了,他却在2001年5月跑到法院以业主身份起诉邹家健,这时他已经不是业主,没有诉讼资格。这么一来,案件只好终止审理,原告撤诉。直到现在邹家健也没见到原告,他根本不敢出来对质。
无法回头
被迫接下的三单官司,结果都不算坏,但邹家健仍然代价惨重。
邹家健本来一直很顺,没多少历练,懂一点法律也只是粗通。一下子面对这么大的事,他当时头都晕了。电话恐吓也有,要他搬家,从景洲大厦滚出去;甚至把他家的门都砸掉。当然压力最大的还是官司。打官司就要请律师,而深圳的律师费很昂贵,一般按标的20%、30%收取。地产商告他的官司,即便按索赔500万算,律师费也是天文数字。而且官司一单接一单,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单,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能完,不知道究竟要付出多大代价。最可怕的是没人帮忙。很多业主因维权受益,每户几万十几万的赔偿,那时大家都称赞他、拥戴他。但等遇到危难,他往身后一看,嘿,突然发现身后没几个人影了——听说遭遇诉讼,业委会好几个委员都怕了、退出了:两个人说要调走,两个人说工作忙不能兼顾,还有一个是地产商选的,当然也跑了。邹家健几乎是只身面对一切。他有很多媒体朋友,也向他们呼吁过,但没有一家媒体敢站出来;他向政府反映,但没有一个部门回应。本来还有个后盾,就是所在单位,单位最初是支持他维权的,但这时也打退堂鼓了,叫他不要闹,赶快把这事平息了;不就输5万块钱吗?没事,单位给你出。你从财务拿5万块钱去赔,然后在报纸上、网上公开道歉,承认侵权。可邹家健不干,他觉得这样做太窝囊,就跟单位说:谢谢单位的好意,但单位要代替我出钱,单位是不是还要代替我检讨?登报上网认错是不是以单位名义?反正我自己不会这样做,因为我本来就没侵权嘛。他这么一问,单位不吭气儿了。那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世态炎凉,感到好恐怖好无助,就像掉进一口黑咕隆咚而且是深不见底的井。心里那个急啊!就那么短短半个月,他的眼睛突然老化了,眼前的一切都是花的,看不清东西,现在也恢复不过来。去看医生,医生说他太紧张,要他放松一点,要不然会瞎掉;也就那半个月,他原来的一头黑发全变成白发。现在他看上去一头浓密的黑发,但那都是染的。
五年维权,不只是消耗精神。经济上,所有花销都是他一个人的。告地产商的电梯官司,诉讼费他出;1万块律师费也是他付。等到地产商告他,500万标的,上诉反诉都要交35000块,他实在交不起了。这时业主就自发捐钱,总共才捐了不足3万块钱,根本不够用。邹家健统计,他为官司总共贴了将近10万块钱。但最可怕的不是自己受罪,而是全家人跟着受罪。维权风险很高,家人怕安全出问题,明明买了房子不敢住,在外面租房子住,就邹家健一人住景洲大厦。他的孩子从升初中到升高中一直住外面,今年才搬回来,全家才团聚。采访中邹家健告诉记者,偶尔他也觉得寒心。单位同事就跟他讲,你想想值不值得为大家维权,索赔几百万,捐款才两万多,他们钱都舍不得出,你为他们维权傻不傻?邹家健说,他并不是思想境界高;他是没办法——尽管不想犯傻,但他必须活得有尊严,而尊严只能通过官司讨回来,所以只好硬撑下去。偶尔他也觉得累,也想见好就收。地产商跟他的官司达成和解时,他的房子正在掉价,从每平米7000多块掉到每平米3000多块。这时地产商就私下暗示,如果你对房子不满意,想换个地方,我们有人回购你的房子,可以按原价回购。这时他真有点动摇:要不要这么做?他知道很多维权者往往为私利维权,开始闹得很凶,最后却跟地产商达成妥协,从地产商那里拿笔钱就跑掉。那时他思想斗争很激烈,律师也支持他抽身,说你花了那么多钱,受了那么多苦,完全可以卖房走人,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谁也没权利责备你。但他又觉得做人不能不讲情义,毕竟已经把大家带上了维权之路,自己却悄悄拿钱走人,这样一来怎么跟捐钱的业主交代呢?无论怎么想他都认为自己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既然如此,就只有不回头,只有一条路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