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关中平原荡起了金色的麦浪,一片丰收祥和的景象。
泾阳县嵯峨山下的一座小山村里,鸡鸣狗吠,打破了夜的寂静。95岁的仵老汉起了个大早,穿上他那件略显破旧、却依然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拄着拐杖从农家小院的破木门里走了出来,向村西头的田间小路走去,步履蹒跚,小心翼翼。
村里人说仵大爷在“出操”,村小学的孩子们每天都出操。
30年了,每日如此。不同的是,仵老汉的“出操”由跑步变成了疾走、由疾走变成了慢走,而如今只能在家附近转转。
“仵大爷,又出来锻炼啦!”一位去地里劳动的村民打招呼。在村里人看来,仵老汉和村里的其他老汉有些不同,喜欢看书、不做农活,而且每天都坚持出来跑步,但30年来,老汉从没有向村民讲述过他的过去,也没有人主动去问老汉。
仵老汉继续向前走,看看层层的麦浪,思绪飞到了60年前,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当时,他身穿戎装,带着身背大刀、背挂手榴弹、枪上刺刀的“西北军”征战南北,在台儿庄战役中,仵老汉带着40名“敢死队”队员,冲进城内,奋勇杀敌,出城时仅剩3人。
60多年过去了,昔日的战友已经牺牲,而仵老汉还活着,想到这些,仵老汉眼角湿润了。
仵德厚,这个95岁的老人,国民党时期的“少将师长”,二战期间荣获甲种一等“嘉禾奖章”、“华胄荣誉勋章”和“宝鼎二等勋章”。一生经历了士兵、将军、囚犯、工人、农民的身份转变,却没有和两个妻子过过一个春节的老人。而就是这个老人,曾经在台儿庄战役中,率40名“敢死队”队员冲进城内,与日军交战,成为“台儿庄战役”至今惟一幸存的指挥官。
弃笔从戎 踏上从军之旅
仵德厚祖籍泾阳县,1910年出生在三原县,父亲曾在县里一家名为“怡丰汇”的商号里做徒工,一家人艰难度日。
幼年的仵德厚聪明好学,从三原县模范小学毕业后,14岁便考上三原县县立初级中学。1924年,军阀混战中,西安、咸阳、三原城相继陷入战乱。父亲失业,仵德厚也随之辍学回家后,到三原县一染坊兼杂货铺里做学徒,也赚不了多少钱。
仵德厚的父亲却希望儿子继续上学,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商人总是很奸诈的。
战乱中,仵德厚的父亲外出谋生,未果而返。为劝儿子上学,父亲曾举了一个商人欺骗自己舅舅的例子,“一斤油三八二十五,你是我舅舅,给二十四就行了。做生意的人谁都敢哄,哄人的事情不要干,你还是上学吧!”父亲这样劝解儿子。1926年,在父亲的一再要求下,仵德厚考入三原县陕西第三师范学校。
然而,仵德厚并没有按照父亲指引的道路走下去,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他毅然选择了穿上戎装奔天下。
1926年,仵德厚在三原陕西第三师范学校读书期间,因为军阀混战,学校被炸,家境贫寒的他早已无心读书。那时,恰逢冯玉祥将军来陕招募学生兵,为了减轻父亲的经济负担,他报考了学生兵团并被录取。
“那时候,学校门口贴了广告,军队要招学生兵,要求年满18岁,高小毕业,愿意在军队里干;在第二集团军军事政治学校受训两年。家里经济困难,冯玉祥领导的西北军又是模范军,所以我决定参军。”
其实,仵德厚至今并不清楚,父亲当时是否真的愿意他去参军,因为父亲始终希望他能够继续学业,即使在家庭陷入困境的时候。然而,当年16岁的仵德厚这一选择,却让他永远失去了父亲。1975年,65岁的仵德厚回到家乡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人世,而他却一点也不知晓。
“人生最惨的是生离死别嘛!”50年后的和平年代,仵德厚在父亲那长满荒草的墓冢前痛哭了一场。
“七七事变” 官兵同仇敌忾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
7月8日,正在徐州整训的第二集团军30师88旅176团3营部分官兵围坐在一架老式收音机前收听广播。这台收音机一直是3营营长仵德厚的骄傲,他所率领的部队在全军校阅中获得全军第一名,军部在全军通报嘉奖的同时还发给他们一架收音机。而这架收音机便成了全营官兵获取战争信息的工具。
“7月8日,在收音机广播中听到我29军在卢沟桥英勇抗击日寇的新闻后,全营官兵义愤填膺,个个同仇敌忾、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请求赶快开赴前线杀敌救国。”仵德厚回忆当时的情况说,而此时的仵德厚也已经整装待命,3年的军校受训生涯,仵德厚对帝国主义侵略者恨之入骨。
仵德厚当年在兰州受训时,学校发的军装上,前胸缀有白布红字的“我们是为取消不平等条约誓死拼命”的胸牌,左臂上有盾形“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的符号。学校把帝国主义列强与中国签订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印出来,让学员一一背诵,牢记在心。
学校毕业后,仵德厚被分到部队,从二等兵、一等兵、副班长、班长到见习连长,再到营长,仵德厚一步步走了过来。
8月,官兵们参战的愿望终于实现。仵德厚的部队接到了上级命令,开赴北平外围房山以北杨尔峪东的4057高地,阻击日军南下。官兵们听到这个消息异常兴奋。然而,刚刚发动侵华战争的日军火力极强,士气旺盛,激战十余日,仵德厚率领的3营四个连总共600余人,仅剩100余人。
仵德厚至今清楚地记得,每个战友在身边牺牲的情景,同乡战友、传令兵、两个送饭的小鬼……
“一天,日军集中轰炸我营阵地,我的指挥所也遭炮火轰炸。我正在指挥作战,只听见‘轰’一声,一个传令兵的头颅落在了我的怀里,一个士兵的肠子落到我的帽子上,我一摸粘在脸上的石头片子是咸的;当时张学信和赵怀碧离我不远,看到炸弹落在我附近,赵怀碧立刻大喊:‘营长!你还活着没有!’我当时没事,就命令他们两个冲向前沿,随即端起机关枪向冲上来的日军扫射。”
大半个世纪后,仵德厚关于战争的细节仍然记忆犹新,面对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部下,仵德厚深感内疚,“毕竟他们是和我一起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兄弟呀!我对不起他们的亲人!”那场仗,打得异常艰辛,敌人每天要向阵地进攻好几次,而仵德厚的部队一直坚守阵地,而且在一次与日军对峙中,仵德厚的左手被子弹击穿,险些截掉。这样持续几天的战斗,4057高地终于守住了。
血战台儿庄 “敢死队”幸存3人
台儿庄运河上,一支身背大刀的军队乘船渡河。水面平静,可士兵和军官的心像远方依稀可闻的枪炮声一样,没法平静。
1938年3月26日,山东省峄县台儿庄(今属枣庄市),一个小镇,第二集团军第31师已经和日军激战3天,在城内展开拉锯战,敌我双方伤亡惨重;而敌军不断增加兵力,并从峄县调来增援部队4000余人,形势严峻。
台儿庄位于津浦路台(儿庄)枣(庄)支线及台潍公路交叉点,扼运河咽喉,是徐州的门户,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这支渡河的部队正是前来增援台儿庄的第二集团军第30师,28岁的仵德厚时任88旅176团3营长。
日军火力凶猛,我方猝不及防。台儿庄运河岸边一个大桥下隐蔽的指挥所里,31师师长池奉城陷入了沉思,我方部设台儿庄城内的官兵大部分伤亡,失去联系,必须立刻组织兵力冲进城内增援。
“谁去呢?”这可是冒险一搏,紧要关头,选择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尤为重要。而年仅28岁、已经有12年军旅生涯、历经数次大战、所带领的部队在全军校阅中获得第一名的仵德厚无疑是最佳人选。
3月28日,夜色将起,176团长袁有德和仵德厚来到运河桥下的指挥所。情势紧急,池奉城向仵德厚当面口述命令:“敌军从西北城墙角窜进城内,城内情况不明,已失去联系;现命你率全营从西门冲进城内,歼灭敌军,并与城东禹功魁营长会合,共同防守台儿庄。”
重任在身,仵德厚丝毫不敢懈怠,与敌军争夺时间。当晚,仵德厚立即挑选40名精壮青年组成“敢死队”,身背大刀,步枪上刺刀,肩挂8枚手榴弹冲进城内,并亲自率领7连第一个冲进敌人的火力封锁区。
“副营长赵志道率8连走南街,我带7连走北街,沙纪成带敢死队员做掩护,战斗持续了一夜,城内街道两边的部队被一一消灭。当时,我站在高处,发现北边还有敌人,立即命令士兵扔手榴弹,用机关枪扫射,敌人终于撤出街道。”仵德厚回忆。
敌人火力强大,不断向阵地发起攻击,大肆轰炸。台儿庄城日日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数日激战,整个城成了一片废墟,城内未来得及逃亡的百姓葬身火海。
激战数日,日军战败,而我方伤亡惨重。跟在仵德厚身边战斗的6名连长、排长,均在战斗中阵亡,而由中校军官组成的“敢死队”只有3人活着。这让仵德厚在时过67年后仍难以忘却。
“台儿庄战役敢死队队长仵德厚”,至今,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关于台儿庄战役的记载中仍有仵德厚的名字,这13个字让仵德厚欣慰。
两次结婚 未度完一个蜜月
仵德厚一辈子结过两次婚,但战乱年代,与两个妻子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够30天。
1934年,仵德厚所在的部队在湖北驻防。已经24岁的仵德厚,常年征战在外,终身大事令父母操劳。儿子不能回家,双亲便从三原县带着经人介绍认识的女子与儿子成亲。仵德厚深知婚姻应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在军队后方的留守地办了婚事。
婚后不过10天,部队便开往江西。父母便带着妻子回到了三原。再次见到妻子的时候,已经是6年后的1940年,抗战进入相持阶段,仵德厚带领的部队在河南驻防,俩人难得见面。但不幸的是,妻子腿上长了一个脓包,医疗条件差,不治身亡。部队要离开河南,仵德厚只好将妻子埋在当地。
妻子病故,正在打仗,仵德厚暗自发誓:“日本人打不退,绝不结婚!”因为仵德厚个人觉得,自己有妻子、儿女、家室,而士兵却个个是光棍汉。
然而,仵德厚怎么也没想到,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会给他介绍对象。
“日本人打不退,我绝不结婚!”孙连仲要给仵德厚介绍对象,仵德厚意志坚决。
“打日本人是持久战,难道日本人打不退,你就不结婚了!这不行!”
“即便我同意了,婚姻也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仵德厚以各种理由委婉拒绝。“那没关系,我做主了!”仵德厚最终没有拗过总司令。
北平外围与日军激战、台儿庄会战、武汉会战,历经数次大战役,仵德厚表现出色,总司令孙连仲看在眼里。于是,便将自己同乡好友、河北省富县名门望族苏伯言之女苏志敬介绍给仵德厚。
因为要去黄埔军校受训,仵德厚的第二次婚礼非常仓促。1941年5月25日,在总司令部,孙连仲和夫人为二人操办婚事。然而,婚后第二天,仵德厚便去参加受训,直到战争结束,仵德厚和苏志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据仵德厚回忆,在战乱年代,自己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没有30天,没有在一起过过年,“露水夫妻”,对此,仵德厚心存愧疚。
“对得起国家,却对不起家庭”
1975年12月,三原县火车站,火车缓缓进站,仵德厚的两个儿子,身穿白色孝服等待着。火车停了下来,仵德厚从火车上慢慢走下来。看到身穿孝服的儿子,仵德厚立刻明白了什么,眼泪“刷”的流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回来晚了。
步行二三十里的回家路上,父子三人无语。未进家门,仵德厚和儿子径直去了坟地。在父亲和妻子的坟墓前,仵德厚失声痛哭。这时候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士兵、一个将军,而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作为前者,仵德厚视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刻、在战友牺牲之时,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作为后者,仵德厚回归到了本来的自我,压抑了半个世纪的父子情,夫妻情如洪水般涌泄出来。
历经30年血雨腥风、硝烟弥漫的沙场拼搏、10年的牢狱之灾,17年监外工作生涯,经历了士兵、军官、将军、囚犯、工人几种身份转变。仵德厚再次回到家乡时,已经不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65岁的他,脸上写满了沧桑。
1975年,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党政军特人员被特赦,能工作的安排工作,不能工作的养起来,愿去台湾的给路费。仵德厚重新获得了自由,然而,仵德厚的夫人却没有等到这一天,就在他获得自由的几个月前,他的夫人因子宫癌不治病故。
仵德厚的夫人苏志敬出身河北富县名门,祖父在清朝曾入翰林院,是皇帝的老师。在仵德厚的家里,至今仍然保存着一张妻子和女儿的照片,照片仅有两寸大小,苏志敬身穿黑色、略显肥大的破棉袄,一手拦住自己的女儿。如今,照片上的两个女人都已经故去,留给仵德厚的,仅剩支离破碎、少得可怜的记忆。
更令仵德厚没有想到的是,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一年,为了不让三个孩子饿死他乡,苏志敬这个昔日的大家闺秀,带着三个孩子,毅然离开了河北富县的娘家,不远万里,回到了丈夫的故乡,陕西省泾阳县龙泉乡雒仵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的母亲是那种中国传统的封建女性,当年带我们姐弟三人回到这里,就是不想让我们死在他乡,我们的根在这里;母亲这一辈子,很少在我们面前提到父亲,更没有说过父亲的不是。”仵德厚的大儿子仵秀说。
如今,已经95岁高龄的仵德厚和他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依然生活在嵯峨山下那个寂静的小山村里。仵德厚用一段顺口溜概括了自己的一生:“十五离家六五还,在外流落五十年。儿女养育全未管,父逝妻亡未得见。抗日战争整八年,每战都在第一线!以死卫国意志坚,收复台庄保武汉。半生戎马半生监,两袖清风还农田。感谢党的政策好,我得温饱度晚年。”
从一个士兵、将军到一个农民。半个世纪后,仵德厚的身上,依稀可见军人的身影,几十年坚持“出操”,做事情当机立断,“命令”儿子早上八点去赶集,可儿子因为别的事情迟到了2分钟,便将儿子训斥一顿,“在战场上,迟到1分钟,就可能输掉一座城市!”仵德厚始终这样认为。
现在,政府每月发给仵德厚380元钱补贴,这可比刚开始的32元钱多了很多,仵德厚对简单朴素的生活相当满意,只是希望儿子,孙子能够生活得更好,希望大孙子能够尽早成家。
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仵德厚去妻子、父亲的坟上看看的次数越来越少,每逢清明节,儿子、孙子便去坟上烧点纸钱,纪念亡者。而仵德厚想去看看,每次遇到这种难得的机会,老人便会拄着拐杖,在妻子、父亲的坟前沉思许久,思念养育自己的双亲,昔日的战友,还有两个自认为是“露水夫妻”的女人,而这一切源于什么?———战争!本报记者 刘海宏
老兵档案
仵德厚
他曾率40名敢死队员,一举攻入台儿庄城内,收复失地赢得大捷。他,是迄今为止台儿庄大捷中惟一幸存的指挥官;
他曾在“武汉会战”中,突破日军化学毒气的包围,率兵跃入前沿与日军展开白刃战。他,是一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上校团长;
他曾毕业于黄埔九期“高教班”,在抗战期间荣获甲种一等“嘉禾奖章”、“华胄荣誉勋章”和“宝鼎二等勋章”。他,是一位受国人尊敬的著名爱国将领。
他———就是现已95岁高龄的我省泾阳籍老人仵德厚。
1910年,出生在陕西省三原县;
1926年3月,参加冯玉祥西北军;
1926年9月,参加冯玉祥誓师大会;
1927年4月,随冯玉祥离陕开赴中原参加北伐战争,于豫北地区同奉军作战,战后升任副营长;
1930年6月,中原大战,西北军战败,部队被蒋介石收编,赴南京步兵学校校官班学习。
1937年8月,担任第二集团军30师88旅176团3营营长,之后参加了台儿庄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等重大战役。
1941年,中央军校成都分校高教班学习,毕业后任国民党第30军27师少将副师长。
1948年4月,升任30军27师少将师长。
1949年,沦为战俘。
1975年至今,泾阳县龙泉乡雒仵村务农。
1938年春,著名的徐州会战打响。台儿庄战役是国民党军队保卫徐州的一次外围战役。台儿庄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它既是陇海、津浦两条铁路的一个战略据点,又是运河的一个咽喉要道,是徐州的门户。
国民党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在台儿庄附近集中了40万人的优势兵力。3月下旬,日军矶谷师团在飞机的掩护下,集中4万人,配以坦克、大炮,向台儿庄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国民党守军进行了顽强抵抗,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日军猛攻三天三夜,才冲进城内。城内中国守军同日寇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尽管日军占据了全庄的三分之二,但坚守在南关一带的中国守军至死不退,死守阵地,目的是为了外线部队完成对日军的反包围。
4月初,战争一时呈胶着状态。4月6日,中国军队向矶谷师团发起了全线出击。一时间,台儿庄城内枪林弹雨,血流成河。日军头一次遭到了国民党军队的如此顽强的进攻,很快便溃不成军。矶谷见大势已去,便率残兵仓皇逃走。
台儿庄战役以国民党军队的胜利宣告结束。这次战役,共歼灭日军2万人左右,是国民党战场在抗战初期取得的一次大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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