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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中国农民调查》作者:没权没钱就是还有笔

  访《中国农民调查》作者:没权没钱就是还有笔

  2003年岁末,第6期《当代》在头条的醒目位置推出一篇名为《中国农民调查》的报告文学。这篇文章以安徽农村为着眼点,用文学方式记述了农村税费改革的起因与推行的全过程。

内容多是“禁区”和第一次披露的幕后新闻,涉及地方基层、省市大员、中央领导百余人,采访农民上千户,绝大多数都点出了真实姓名。

  这篇文章一经面世,就引起巨大反响。加印十几万册的《当代》被抢购一空,在安徽更是“洛阳纸贵”;书店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未删节本几次脱销;网络上,各大网站均有此书的转载和评论文章。

  2月9日,《中国农民调查》作者,安徽作家陈桂棣、春桃接受本刊记者专访“必须尊重他们,把他们当作自己人”

  新闻周刊:为什么想到写“三农”题材的报告文学?

  春桃:我老家在湖南,11岁才离开农村。陈桂棣也是9岁才进城的。亲戚都在农村,我们逢年过节都回农村。写“三农”,也就是写我们自己的事。

  新闻周刊:据说十年前,你们已经有了写农村的念头,为什么现在才动笔?

  春桃:我们越来越发现,农村还是穷,九四、九五年我们拿到其中两个涉农案的材料(丁作明案、王营村案),觉得非常震惊。农民负担太重了,就决定写。只是当时时机还没有成熟。

  新闻周刊:为什么说时机没有成熟?

  春桃:如果光写农民负担,写农业问题,我们想,读者看了会对农村产生绝望情绪。我们也不想纯粹“曝光”,不想仅仅把农民问题写得那么恶劣,也想写相应的解决方法,给大家一点希望。

  新闻周刊:书中曾写到,采访涉农案的记者遇到了“牢狱之灾”,在你们的采访中,遇到类似危险了吗?

  春桃:我们对乡镇干部都说,是来写社会改革的,但还是遇到一些跟踪盯梢。

  新闻周刊:作为“城市里来的作家”,你们怎么能让农民交心,从而得到第一手资料?

  春桃:必须尊重他们,把他们当作自己人。我们到王营村采访时,找农民代表谈,刚开始他们不想谈。认为政府都没解决,两个文人有办法吗?还有干部模样的人在附近转悠,监视我们。我们干脆叫了辆车,把农民代表“拉”到县城里,让他们住进我们住的宾馆,一起吃火锅、喝酒。他们特别感动。有谁这样对待过他们?平时他们都是只差给别人下跪了,别人还是爱理不理的。农民就这样信任了我们。

  创作时,我们有搞不清楚的地方,就给他们打电话。还出差旅费让他们到合肥来。

  新闻周刊:书中也有关于官员的生活、工作细节描写,这些情节从何而来?消息来源可靠吗?

  春桃:一些农民、知情者、还有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都给我们提供了线索。来源应该可靠。我们手上还有其他资料。一些基本事实,就是按一些文件资料写的。

  “态度强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新闻周刊:你们是否想过农民在描绘官员的时候,也会带着偏颇情绪?

  春桃:农民很朴实,有些人,连话都说不清楚,一些谎话是根本编不出来的。我们也争取能两面求证,但很多官员都拼命推脱。有些东西不需要采访,大家都知道的。但我们对可写可不写的官员,就笔下留情。我们已经得罪不少人了。

  新闻周刊:你提到,根据实际情况,王营村上访八次,书中仅提到“四次”;“跪旗”四次,书中仅提到“一次”。既然你们在报告文学中力求真实,甚至保留了所有人的真实姓名,为什么在这些细节问题上,又有“微调”?

  春桃:只要把农民艰难的故事写出来,就可以了。也要顾及社会形象。再说,那样写,我们的书能出得来、通得过吗?

  陈桂棣:我们看到的远远比我们写的严重。我觉得文学写到这个程度,就很难让城市人民理解了。现实的复杂原因,有时候不是作品能反映的。事后看,恰恰是这些东西让我们读者流泪了。这使我们感到很欣慰。他们接受了这些事实,审视了这些事实。他们也会进一步去了解“三农政策”。我觉得如果我们有贡献,也就在这里。

  新闻周刊:书的最后,标示着“2001年10月动笔,2003年10月三稿”。除了文字原因,还有什么原因让你们修改稿子?

  春桃:分寸。怕某一点分寸把握不好,造成不必要的大麻烦。只要把自己的立场表达出来,很多措辞尽量婉转些。

  一开始我们写得太尖锐了点,在中央领导层关于农业政策上的失误写得太多。后来想想,也许我们太偏激了,他们还是愿意为民做实事的。就是中国太大,“三农”问题太复杂,他们也无能为力。所以最后一次修改,我们调整了角度。

  新闻周刊:有人评论,在字里行间,书中还是流露了媚俗心态。对省以上领导褒扬,对农民赞美,把责任主要归罪中层干部,这样的写法不是很客观。对此你们怎么看?

  春桃:那些高级干部我们要采访到,很难。只能就事论事。很多人因为目睹了基层干部态度恶劣、粗暴、官僚,就认为社会坏透了。可就我们所知,确实有很多高级干部,想改革,想办事,想把一个省一个国家搞好。但老百姓哪里知道呢?没机会知道这些。

  新闻周刊:有论点称,农民作为国家基石,国家不是可以、而是必须给他们平等地位。这是农民的权利,而不是政府的施舍。但有些读者认为,对此,你们文章中通篇欲言又止。

  陈桂棣:我觉得我们的态度还是很坚决的。农村问题必须综合解决。作为一个作家,我们有什么理由思考这些问题呢?但为了农民的利益,我们就不能不把我们收集到的在基层的第一手资料,和农业、社会学专家的成果奉献给读者。态度强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们只能供别人思考。

  “写这本书就是想给城市人看的”

  新闻周刊:在城乡二元化体制明显的情况下,你们认为城市人怎么看农村?

  春桃:城市人从媒体中了解农村,对农民的了解是比较肤浅的。而且有些人的“城市中心论”很强,认为农民命该如此。(城市人)对农民有歧视有同情,但都不了解真正的农村。写这本书就是想给城市人看的。如果让他们了解到农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农民的生存状态,可以促使他们为农民做点事。

  也希望决策层看了这些东西,有些启发。

  新闻周刊:你认为,城市人看了《调查》后,是否开始对“三农”问题有了反思?

  春桃:书的反响意想不到得好。本来我们觉得世界太冷漠了,可没想到,看过这本书的百分八十的人都热烈地支持我们。有些人称我们“当代的鲁迅”,有的人叫我们“农民的代言人”,还有的人叫我们成立一个“农协会”——评价太高了。一些党政官员,虽然没有公开站出来,但我们相信,他们也是非常激动的。有一个官员还跑到我家来,对我们说:“我们从政的,也有一批人血不是凉的。”有个老作家给我们打电话,他是解放前参军的,一直在北京。他说,“那本书从头到尾都布满我的泪痕。我觉得愧对农民了”。

  新闻周刊:你们所写的农民对这本书反映如何?

  春桃:农民的反映是最慢的。直到前几天,书中小张庄农民知道有这本书了,派了两个代表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跑到合肥来买。本来就集资想买50本,可太穷了,只买10本。还想敲锣打鼓给我们送锦旗。他们对我们真是感恩戴德,觉得把事情披露出去,他们的处境就会改变了,我们帮了他们大忙。

  新闻周刊:有人评论你们的书“恰逢其时”,你有同感吗?

  陈桂棣:这是他们事后的看法。

  (随后,春桃走到抽屉前拿出一包烟,抽了起来。她说,为了生养孩子,她四年没抽烟了。但最近压力太大,又“复辟”了)

  新闻周刊:压力来自哪方面?

  春桃:对立面吧。我们写了我们所居住的地方那么多事情,而且都是批评,有些领导非常不高兴。现在临泉县县委书记已经把我们告上法院,说我们侵犯他们名誉权。

  新闻周刊:你们害怕吗?

  春桃:公开跳出来的人,我们不怕。可背后隐藏着什么,这让我们担心。我的孩子还很小,现在,我们把他送走了。我舍不得他,但我要保护他。

  “卖得好绝对想不到,现在文学那么边缘,卖得好的都是那些什么‘宝贝’的书”

  新闻周刊:你们长达三年的调查采访,是否有资金支持?

  春桃:没有支持资金。我们做这个题材,本身就比较敏感。别人还怕被牵连,怎么可能支持我们呢?一开始我们也没想到要花那么多钱。后来用了不下五万块。

  5万块对我们的家庭来说,几乎是所有积蓄了。我们家就他一个人有固定工资。我长达九年没有工作,都是自由撰稿。你不知道,平时我们生活是很简朴的。我没几件衣服。我的儿子快四岁了,没吃过肯德基、果冻。我丈夫一副老花镜,60块钱,就觉得很贵了。一位朋友买了两千块钱的眼镜,我们觉得很吃惊,竟然有那么贵的眼镜!

  有一段时间,我们太没钱了,我就帮《家庭》、《知音》写稿,那里稿费高,支撑了我们一段时间。

  新闻周刊:你们想到过书会卖得这么火吗?

  春桃:绝对想不到。现在文学那么边缘,卖得好的都是那些什么“宝贝”的书。

  新闻周刊:那你们为什么会自费、冒着风险进行调查呢?

  春桃:随着采访深入,真的感觉到一种责任感。有些农民已经无处呼告,既然我们调查了,就不能不为他们说些什么。作为农民自身,我们也有一种要为自己人做善事的本能。

  我想不明白,以前故事书里那种匡扶正义的英雄哪里去了。我们俩不是,没有权也没有钱,就是还有笔。

  新闻周刊:作为母亲,你愿意你的孩子长大之后也是一个农民吗?

  春桃: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像我们这样的文化程度,即便他在农村,也能会被培养成大学生。好吧,就算真的成了农民,也是优秀的农民。
  

   陈桂棣:男,安徽蚌埠人,国家一级作家,发表过告文学《淮河的警告》、《悲剧的诞生》等作品,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春桃:女,湖南醴陵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发表过《失忆的龙河口》及《民间包公》等作品,曾获《当代》文学奖。

  二人均供职于合肥市文联。

  《中国农民调查》一书出版后,产生极大反响。引发社会上关于“三农”问题的种种反思与讨论。一个网友在看完此书后,留言说:“无视9亿农民艰难的生存状态,是媒体的耻辱,作家艺术家的耻辱,也是任何一个曾经受惠于农民的巨大牺牲的普通公民的耻辱。这本书的分量,就在于它是中国农村的一份病理学报告,涉及9亿个沉默的生命。在冷酷的真实面前,任何文学想象力都是苍白的。”

  

(责任编辑: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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