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中国没意思了
第三次见到葛浩文,是以南方周末记者身份对他专访。3月14日下午1点,按约定时间到达采访地点,葛教授却迟到了。
葛教授是“性情中人”,健谈,诙谐,烟瘾很大。
记者知道他也是个感情深厚的人。《萧红评传》序言里有这样一段话:
“有好几个月时间,萧红的一生不断萦绕在我脑海中,写到这位悲剧人物的后期时,我发现自己愈来愈不安,萧红所受的痛苦在我感觉上也愈来愈真实,我写到她从一家医院转到香港临时红十字会医院,我只需写下最后一行,便可加上简短的附录和我的结论。
“但是我写不下去——那一刻,不知怎的,我竟然觉得如果我不写这最后一行,萧红就可以不死。”
提起近三十年前的这本名作,葛浩文轻描淡写地说,写得不够好,中文版翻译得也不够好。可是他接着又调皮地说,尽管别人写的萧红研究著作都比他写得好,但是都比他的“hòu”——后面的后,不是厚薄的厚。语毕,哈哈大笑。
谈话的气氛是轻松的,但是,说起当年访问萧红旧友和故里的往事,他竟然十分伤感。
1980年,葛浩文初访中国大陆。在北京见到萧乾,他对葛说:给你安排一个可以见到很多熟人的场合。葛浩文想,我在大陆除了你萧乾谁都不认识啊,哪来的熟人?按萧乾的安排,他去了王府井的烤鸭店,一见面,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舒群,罗烽,白朗,冯牧,萧乾……全是老一辈的作家,其中好几位是萧红旧识,他们就像和老友重逢一样,坐在那里等他!
不用说,在中国大陆,最让葛浩文魂萦梦绕的地方是东北,那是萧红出生和成长的地方。然而1980年哈尔滨仍未对外国人开放,更不用说呼兰县了。葛浩文便请作协帮助疏通关系,对上面说,有这么一个美国人,是个热心的萧红研究专家,很想去东北实地考察。
没想到哈尔滨向他亮起了绿灯。
飞机降落在哈尔滨机场,葛浩文下了飞机,站在停机坪上,远远望着航站楼上“哈尔滨”三个字,眼泪忽地就流了下来。因为萧红的缘故,哈尔滨这个城市他在纸上认识了多年,读过,也写过,却从未想到有一天能真正踏足。从他下飞机的地方到“哈尔滨”那三个字所在的航站楼大约需要走五分钟,他边走边想,一路走,一路落泪。
在哈尔滨,葛浩文参观了萧红读过的第一女子中学和道里商市街等与萧红有关的地方,到呼兰县拜访萧红故居,甚至到了小兴安岭、黑河、加格达奇等地,差不多走遍了黑龙江省。
他对关内则兴趣一般,旅行得不多。去了萧红生活过的上海,也到了广州银河公墓拜谒从香港浅水湾迁去的萧红之墓。
此后几次重返中国,他遍访萧红旧友,与萧红研究者和传记作者交流。1984年,葛浩文的好友、黑龙江省社科院的王观泉编辑的《怀念萧红》文集出版,收进丁玲、许广平、萧军、靳以、白朗、梅林等人的纪念文字,葛浩文就拿着这本书一个一个地请所有写过萧红并且健在的作者在书上签名。
“我是不大去打扰名人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因为萧红,他还是去拜访了因癌症刚刚动过手术的丁玲。他尊称她为“丁玲先生”。
没过多久,丁玲去世。《怀念萧红》这本书,葛浩文至今像宝贝一样保留着,只是为他签名的老人都不在人世了。“最后一个走的是端木蕻良,每一个人都不在了。”
“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那些往事我都不大敢再想了。”葛浩文说,“现在我再来中国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他们一个一个地都走了……”
趴在桌子上翻译才对
这次从美国来中国宣传《狼图腾》,日程紧锣密鼓,而且光是在路上就要花掉60个小时。夫人也不愿让他这样奔波,打电话来:“家里的猫像疯了一样,是不是因为家里少了个人?”
“我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对这些采访也没有什么兴趣。”轮番的媒体采访并没有让他感到疲劳,而是太耽误时间。“我应该趴在桌子上翻译才对。”
葛浩文今年68岁了。“如果戒了烟,或许能活到八十,只要脑子还行,也许还能再翻十几二十本书。要是遇到像《尤利西斯》这样真正的杰作,为一本书花个五年十年我也干。”
宣传新书、接受采访尽管耽误时间,葛浩文还是不遗余力地去做。“如果对销书有用,能更多地把中国小说介绍到国外”,他甘愿牺牲自己的时间。
美国人不大读翻译作品,读中国小说的就更少了。中国作品散落到世界文学的海洋中,不可避免成为“边缘”、“小众”一类。
葛浩文这个“接生婆”有时会到书店看望他的孩子们。“基本情况是根本找不到,偶尔可以找到一本已经非常意外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中国文学作品能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从来没有。”他偶尔能在书架上姓氏字母“M”处看到一本莫言小说,或在“S”找到苏童的名字。美国人往往不清楚中国人是名在前还是姓在前,因此葛浩文也会转到“T”一带看看苏童是不是被人按“童”的读音摆在了那里;假如苏童错误地出现在“T”,葛浩文会有“与有荣焉”之感——“Tong”的附近,是占据了整排书架的托尔斯泰。
俄苏、拉美文学的读者相对较多。东亚文学也并非乏人问津,村上春树近年在欧美持续走红。
英语世界里,有一位华人可以说是真正的名家:哈金。但哈金小说是英文写作,准确说来属于美国文学。
中国文学受冷落,使葛浩文这位首席翻译感到“不舒服”。他认为,要想了解中国文学在美国的知名度,只要看看《纽约客》杂志上发表了多少中国作品——迄今为止一篇都没有。而村上春树发了不下十篇。在美国读书界,“《纽约客》能卖得动书,《纽约时报》什么的不管用。”
葛浩文不同意顾彬“中国当代没有好作品”的看法。他认为中国并不缺乏好作品,而是翻译得不够,合格的译者太少。他不愿意继续占据孤独的“首席”位置,希望年轻翻译快速跟进,多出些高质量的译文。在“书虫”书店,听众席上坐着几位有志于从事中国文学翻译的美国小伙子,葛浩文像父亲般鼓励和忠告他们:“尊重原著,但不必畏惧原著”;“让母语是汉语的人为你的译文把关”;“学好中文固然重要,但别忘了加强英文写作”……
讲座结束后,葛浩文破例为大家朗读自己翻译的《狼图腾》片段。有人计算,读书声持续了8分钟,掌声持续了62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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