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复旦兮,东方奇葩,桃李芬芳,香飘天下。”2005年9月24日,复旦百岁。这一天,校园里到处是鲜花彩旗,欢声笑语,到处是身着校名衫的校友重温旧时足迹。
7611班的三十几个同学走在校园里,复旦的角角落落似乎都在诉说着当年。又见老图书馆、相辉堂,时过境迁,那些楼都显得老了;又见四号楼,楼道里堆着杂物,旁边是新盖的三星级卿云楼,愈显其荒凉。
这一天,在相机此起彼伏的“咔嚓”声里,7611班的同学人人活在记忆里,又活在欢乐的现实中。 25年过去了,“工农兵学员”这个词似乎在世间消失了很久,它当初加之于同学身上的痕迹,随着时代的大潮不断冲刷,也似乎已荡然无存。
这一班的同学,也像任何一群从一个宏大符号下解放出来的个体一样,仅仅作为鲜活的个体,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以自身的道德、能力证明着自己。其中有辉煌,有洒脱,也有艰辛。而在若有若无之间,“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还是在一些人的心里,留下了不能承受之重,依然有人困扰于“工农兵学员”的心结,在时代的浪潮里起起伏伏,或自甘隐匿,或自甘随俗。
这一天,班上一位没有赴会的南方同学,看着报上复旦校庆的消息,心潮起伏起来:谈起复旦,我有一种很激动的感觉。但我们这些人,这些年是尽量把自己藏起来,工农兵大学生这个帽子,到现在还在心里留下阴影,时不时刺激你一下。当年选拔干部,很多地方都有限制使用的规定,很多人对我说,搞个研究生学历也不难,交点钱就行了。我说算了吧。现在我们年纪大了,就拼命想在人生价值上实现一些,其他很多事情就认命了。
这一天,北方某省也有一位同学因为会务缠身,无奈退掉了飞往上海的机票。多年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也让他感触颇多。
1980年,他毕业后去了省城一家党报,做了两年编辑、两年记者。这一年,某地级市一位领导看中了他,要调他去当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报社不想放他走,两个副总找他谈话:你不想做记者可以做编辑,报社对你不薄,而且发展势头很好,希望你能留下工作。
但宣传部副部长的诱惑实在太大,26岁就给你个处级干部,到了那样的岗位上,可能对社会对国家做出的贡献更大。那一年,他这样想。
由于报社迟迟不放人,半年后他的档案才到那个地级市。不料当时机构改革刚刚结束,该市职位全部安排完了,他被安排到临近的地区做对台办副主任。这是1984年。
在对台办这个岗位上,他负责对外宣传工作,呆了整整八年。这期间,他连续几年受省委宣传部、省对外宣传领导小组表彰,立过三等功,出过《扇子史话》、《东方瑰宝——悬空寺》两本书。一直到1992年,他调任行署副秘书长,分管科教文卫工作。1997年,他从副秘书长岗位,到了下属县做正处级的副书记。1998年,他反省自己走过的路:这么多年,自己兢兢业业,辛辛苦苦,有基层工作经验,也有机关工作经验,立功、受奖的证书一大摞,为什么升迁这么难?
那一年,他想到了自己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这个身份让他产生了原罪感:以往职务升迁的时候,领导一听是复旦毕业的,非常感兴趣,但一听是工农兵学员,就打了折扣。他想到了考研究生,来脱掉那层皮,就参加了中科院企业管理专业研究生班。当时,市里参加“脱皮”班的人很多,包括当地的市委副书记、县委书记等。
2002年,他回到市里的一个局做局长。到现在快50岁了,也还是个处级干部,他感慨命运的安排,但心态又很平和: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回顾多年的路,他想:工农兵学员是一个时代的产物,这些人是无罪的。他们本来应该发展得更好,也可以发展得更好。
先行者和终结者
25年过去了,世间大浪淘沙,百舸争流,世人关于“工农兵学员”话题的感慨,似乎一直是若隐若现。
也许诚如那位当年的同学所言,这一代人本来可以发展得更好。他们先是在十年浩劫中错过了最好的读书机会,又在拨乱反正之后错过了接受更好教育的机会;虽然和“批林批孔”时代的工农兵学员不同,他们在校时经过了较为正规的学习,毕业后却被一视同仁,背上了历史造成的不大不小的包袱。
他们做出的成绩很少被提及,他们存在的意义总是被忽略,他们的“大普”学历一再被放大,他们曾经被有意无意地和“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张铁生式人物画上等号。
而历史是不该忘记的,工农兵学员做出的成绩同样不容抹杀。在那个改革开放的20世纪八十年代,各项事业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之时,“文革”前“十七年”培养的老大学生已远远不敷需要,而“文革”后的新大学生还需要在实践中磨炼,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和先后毕业的百万工农兵大学生,在科研生产等岗位的第一线,顽强地胜任了自己的岗位。光荣的八十年代同样属于他们。
历史,永远是一笔财富,不管是令人心酸的还是带来荣耀的,而要得到这笔财富,其前提之一就是正视它。劫难需要记住,生活则需要感恩。对于一个时代来说是这样,对于具体的个人同样如此。
“唯文凭论”和“唯血统论”,注定要被时代的潮流涤荡,“工农兵学员”的心理阴影也终归要烟消云散,一个个当初或宏大或渺小的词语标签,注定要被活在当下的一个个有血有肉,用奋斗来证明自我的个人所取代。而随着时代的进步,生活方式的多元化,这个社会也正在提供着越来越丰富的价值评判体系。
班上一个张姓女生的人生道路,似乎对此做出了注解:毕业以后,她在北京、美国来回走,朋友圈子里不知道她有没有上过大学,她说,从前写小说,现在写电视剧,做的都是白纸黑字的工作,不需要评什么职称;在国外时,也是自由撰稿,凭手艺挣钱,从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工农兵学员”。这个社会是公平的,一个人该放在什么位置,就会在什么位置。
25年只是一瞬间,7611班的同学如今已是人到中年;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的子女已逐渐走上了生活的舞台。在这个价值开放、文化多元的时代,“工农兵学员”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有如天方夜谭。或许,有一天,他们会问起自己的父母年轻时的事,会问起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是什么意思?这一代人的存在价值何在?
也许,这个问题会让古亦忠回首往事:他们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们成长在两个时代的交替过程,鲜明地烙印着两个时代的特征。前一个时代的光荣与骄傲,成为后一个时代的自卑与包袱。后一个时代的自卑与包袱,让一部分人隐匿,一部分人自甘随俗,一部分人知不足而后学,在最初的屈辱中奋起,在各自领域里闯出一方天地。
也许,这个问题会让范计春想起30年前,那个百废待兴的早晨:他坐在台阶上念英语,80多岁的中文系主任朱东润先生看到了,非常激动,拿起拐杖往地上一敲,啧啧称赞:好啊,好啊。也许会让他想起老师从前说的话:76级是最幸运的一届,承上启下的一届,从这一届开始,教育制度对以前工农兵学员的做法做了彻底的否定。76级的意义也许就在于,他们是中国恢复“文革”以前教育制度的先行者。
也许,这个问题会让人们感慨:在历史厚重的烟云之下,他们原来是那个拨乱反正的年代里,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先行者和终结者。
(实习生王帅对该稿也有贡献)
鸣谢:复旦大学袁震宇、王继权、杨竟人、骆玉明、陈尚君诸位先生,华东政法学院姚国雄女士、江海晚报社范计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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