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囹圄无怨无悔

　　理想信念永不动摇

　　从1951年回到中国至今的半个多世纪里，爱泼斯坦度过了许多欢乐和幸福的日子，也经历了痛苦与伤感的岁月，但他的理想和信念丝毫没有动摇。

　　"文化大革命"中，爱泼斯坦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他和邱茉莉受到康生、"四人帮"的严重政治迫害，被诬陷为"阴谋篡夺对外宣传的领导权"、"充当国际间谍"，投入监狱近5年之久。

　　爱泼斯坦在回忆录《见证中国》一书（2004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中，坦诚地讲述了"十年动乱"中的心灵历程。在毛泽东发动"文革"初期，他积极响应号召，投入运动。他写道："对于中国的政治运动（它们常常是突如其来的）我已司空见惯，但没有料到这一次的来势如此凶猛，真是史无前例，更没有想到运动的发展如此高潮迭起，路径曲折，以至失去控制。"

　　"我当时的主导思想是'当历史的火车头急转弯时'（用列宁的话说），不要让自己从革命的列车上掉下来；也不要像毛泽东所用的中国式比喻所说，像一个小脚老太太走路，远远落在英勇前锋的后面。'与革命同步'是我从少年时代以来所作的选择。我决心不落后、不泄气、不要被淘汰。"

　　当时，北京郊区红星公社的奶牛饲养专家、美国朋友阳早、寒春夫妇写了一张大字报，呼吁有关领导接纳具有革命思想的在华外籍工作人员参加运动。提出对外籍专家不要像对资产阶级专家那样，而要像对待阶级兄弟一样，允许和鼓励他们参加体力劳动，帮助他们进行思想改造，接触工农群众，生活上不应再给以"特殊待遇"，对他们的子女应该同中国孩子一样，提出严格的要求，等等。

　　爱泼斯坦是公开积极响应这张大字报的第一个"外国专家"，后来别的外国友人也纷纷响应。1966年9月8日，毛泽东主席作出批示，交给周恩来总理、陈毅外交部长等人。批示写道："我同意这张大字报，外国革命专家及其孩子，要同中国人完全一样，不许两样，请你们讨论一下，凡志愿的，一律同样做。如何请酌定。"

　　陈毅把阳早、寒春和爱泼斯坦等几个最早响应大字报的倡议者找去谈话。他强调参加运动必须是完全自愿的，不要有压力。

　　于是，阳早、寒春和爱泼斯坦等外国人（包括已入中国籍者）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类型的组织，取名为"毛泽东思想白求恩--延安造反团"。在北京的外籍工作者大约超过半数参加了他们这个组织，分别隶属于所在工作单位的分支组织。

　　爱泼斯坦描述当时的情况写道："在'白求恩--延安造反团'，有一段时期我是实际上的'头头'"。"同所有红卫兵一样，我们穿着蓝色或灰色的棉布制服，戴上红袖章，到处开会（我们自己的会以及其他造反派的会，邀请我们去参加或讲话，后者越来越多）。我几乎是每请必到，我把所有中国人的红卫兵组织都看成是革命的，不管它们彼此之间怎样看待对方。""很多'红卫兵'组织请我去参加他们的集会或在会上讲话，希望借此显示（至少象征性地，因为我有一张外国人的脸）国际上是同情中国这场革命的。对于这样的邀请，绝大多数我都是接受的，在首都北京我至少作过20次演讲。""这些活动……是由相互敌对的'红卫兵'组织举办的。我对这类邀请的态度一般是'先来先应'。我记得只有一次我拒绝了--有一群'红卫兵'要把刘少奇揪出中南海，邀我同去。在游行和集会中，我是跟着大家高喊反对他（和邓小平）的口号的，但我觉得不应该用群众行动的方式去揪他。因为对于'揪刘'我有这样的保留意见，来邀请我的红卫兵威胁要揪斗我。"

　　"我没有预见的是'派性'很快发作起来，而且具有很大的破坏作用……总的来说，'文化大革命'使我这个'预言家'宣告破产。""自1935年确立了毛泽东在中共的领导地位之后，党是团结一致的，同苏联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屡次发生内部裂变形成了鲜明对照。

　　"但在'文化大革命'中确实爆发出分裂的局面，我却看不到事先在许多政治行动中已露端倪的征兆。我把这些政治行动不是看成裂变的征兆，反而当做防止裂变的措施。"

　　"我对于'文化大革命'的根本理念实际上也从未在理论上有所体会。这个根本理念就是：在社会主义国家中，由于'共产党内当权派'的官僚和腐败，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

　　"至少从上一世纪50年代晚期以来，毛泽东就认为，这个蜕变的过程正在苏联出现，他为此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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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所看到并想要防止的正是这样一种危险。为此，他试图把社会上所有他认为同过去没有牵连的群众先后发动起来。这些群体首先是生在红旗下的青少年，其次是了解并反对资本家剥削的工人（其中大多数因为年轻而还没有亲身体会），最后是人民解放军。

　　"在我自己的思想感情中，似乎隐伏着一种遗憾--我出生得太晚，来不及目睹和可能参与'十月革命'（在我看来，这是上一代最伟大、最壮观的世界大事）。中国'文化大革命'这出火爆的戏剧，有盛大的群众集会和上街游行，在一段时间里似乎使我的这一遗憾在新时期里得到一些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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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泼斯坦对于他在"文革"头两年中的经历的回忆，没有文过饰非，而是坦诚地解剖自己，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勇于"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高尚情操。他认识到，"中国要巩固和推进社会主义制度并向未来的共产主义过渡，'文化大革命'不是办法。不管在很多人--特别是毛泽东的心目中，主要的动机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但事实证明这次政治运动在理论上是错误的，在实践中是具有破坏性的。"

　　1968年，"文革"进入所谓"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许多人被抓起来。爱泼斯坦和邱茉莉没想到也会遭此厄运。有一天，身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顾问康生在一个公开场合讲话时说：至少有一个在"文革"中常常出头露面的外国人是特务或间谍。当时，爱泼斯坦没有意识到康生的矛头会指向那些积极参加运动的外国人。他天真地以为，"他们的参加是毛泽东所欢迎的，被认为是出于革命的国际主义。"

　　1968年3月18日深夜，爱泼斯坦和邱茉莉在睡梦中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进来的是同爱泼斯坦参加的"白求恩--延安造反团"相对立的另一个组织的两个人，而且是外文局的两位年轻同事。他们只是客气地对爱泼斯坦说，请到办公楼去谈谈，便把他推上一辆吉普车抓走了。之后过了一小时，邱茉莉也被抓走了。爱泼斯坦先是被拘留在颐和园后面的一个军营里，给他看公安局的逮捕证，让他签字，不许提任何问题。两个星期后，又转移到城区一所监狱。三个星期后，送进了著名的秦城监狱，在那里渡过了漫长的牢狱生活。

　　初进监狱时，爱泼斯坦常常问自己："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多年来我热心支持中国的革命，不少中国革命的领导人同我有多年私交，我又是宣传中国革命的一个刊物的主编，我对中国革命的每一个转折都是紧跟的，直到反对'修正主义'的运动--这个运动的巅峰就是'文化大革命'……但突然我来到了这里--这是监狱，而且是革命派的监狱，不是反动派的监狱。如果我被关进反动派的监狱，这是我很容易理解的，因为多少世纪以来，一个犹太小人物被关押在囚室里，是人们非常熟悉的情景。在自虐式的尖刻讽刺的瞬间，我只有抱怨自己。"

　　"但这种宿命论的阴暗心理很快过去了。我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几个'为什么'……为什么在苏联和东欧，那么多老革命最终都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在行刑队的子弹或刽子手的绞索中丧生？难道阶级斗争的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真的会把朋友变成敌人，偶然也会把敌人变成朋友？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思索、思索、再思索……

　　"我坚信，历史、中国人民、中国的革命、中国共产党从根本上说是公正的，必将还我公道。我是否能活到这一天很难说，但这不是主要问题。虽然思绪万千，但这一主流思想使我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在那些与世隔绝的年月里保持清醒。"

　　爱泼斯坦正是基于这种坚强的信念，在被单独囚禁的近5年时间里，尽管单调、压抑、屈辱的囚徒生活使他在精神上和心理上受到痛苦的折磨，他都顽强地挺了过来。

　　随着"文革"形势的发展变化，爱泼斯坦夫妇的狱中生活也逐渐出现了微妙的变化。1971年9月13日，林彪乘飞机叛逃苏联未遂，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后，爱泼斯坦被提审时，审讯人员大声斥骂的情形少了。过去只发给囚徒报纸看，其他书籍都不让读，这时，看守忽然问他"你想看什么书？"他说，想看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和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请求把这两本英文版的书从他家里取来，但后来送给他的是两本新买来的中文版书。他说，"这使我读起来要比读英文版慢得多，但也因此读得更加仔细透彻"。

　　此前，1970年12月25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以"毛泽东主席会见美国友好人士埃德加·斯诺"的通栏大标题，刊载出国庆节毛泽东同斯诺微笑着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巨幅新闻照片和消息。斯诺是爱泼斯坦的老朋友，是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就在他1968年被捕前不久，他们还有书信往来，他还在信中热情地向斯诺介绍新中国的好消息呢。如今，斯诺作为尊贵的美国客人同毛泽东并肩站在高高的天安门城楼上，而他却沦为了阶下囚。狱中的审讯人员还将此事作为对爱泼斯坦进行教育的材料，对他说，"看看斯诺在什么地方，再看看你自己又在什么地方。只要你坦白交待了你的罪行，你就可以同他们在一起。"爱泼斯坦无奈地想，怎样交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罪行呢？

　　爱泼斯坦当时并不知道，斯诺在会见毛泽东私下里谈话时，曾探询爱泼斯坦夫妇被关押的原因，毛泽东回答说，他不知道此事，要查问一下。斯诺也曾向周恩来询问过爱泼斯坦夫妇的问题。周恩来告诉斯诺，爱泼斯坦夫妇几个月内就会出狱。但当时林彪还未垮台，康生、"四人帮"还在当道，不断干扰，爱泼斯坦夫妇直到1973年1月才脱离了牢笼。

　　周恩来竭力排除干扰，关怀着尚在狱中的爱泼斯坦夫妇。"九·一三"事件后，监狱准许爱泼斯坦的儿女来探视他们夫妇。远在美国的爱泼斯坦的老父亲读了《纽约时报》上刊登的关于爱泼斯坦被捕的消息，老人家十分痛苦，但始终瞒着卧病在床的爱泼斯坦的老母亲，坚强地支持着，直到她逝世。他的老父亲曾写信给宋庆龄和周恩来总理，希望得到儿子的消息，但没有得到回音。不过，周总理将老人写给爱泼斯坦的信交由《中国建设》杂志社送到了爱泼斯坦的手里。从信中，爱泼斯坦得知母亲卧床不起，再见惟一的儿子一面是她惟一的希望，他难过极了，放声大哭，向监管人员要求允许他往美国打电话，或准许他去美国探亲，保证以后仍回中国的监狱，却未得到允许，但准许他给父母写信，还准许了他汇钱的请求。由杂志社把他积存的工资换成美元，寄给他在美国的父母，第一次寄了1000美元。爱泼斯坦还请求让被关押的邱茉莉在他给父母的信上写几句附言，也被狱方允许了。

　　尽管周恩来对爱泼斯坦关怀备至，但他个人从未请求周恩来过问自己的问题。他认为，周恩来为国家大事日夜操劳，不应去打扰。他相信自己的问题终有一天会得到解决。

　　1972年，毛泽东对于解放干部作了许多批示。根据毛泽东关于解放干部的意图，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的周恩来加快了"解放"干部，落实干部政策、知识分子政策的进程，许多受迫害的干部陆续获得解放，恢复工作。到1973年1月，爱泼斯坦夫妇和其他被关押的外国专家也都被释放了。3月8日，周恩来总理抱病亲自出席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由中联部、外交部、外国专家局联合举办的纪念"国际妇女节"招待会，把所有的国际友人、外国专家，特别是他们中遭受过迫害的，全家人都请来出席。会上，周恩来极其郑重地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为爱泼斯坦夫妇和其他受到错误对待的外国同志、外国专家、朋友平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周恩来还逐桌一家一家地向他们祝福，一一致歉。

　　爱泼斯坦夫妇虽然经过5年的牢狱之灾，但他们无怨无悔。在写给外国友人的信中，他们一如既往地赞扬新中国的建设成就。1974年，他们到英美等国旅行探亲时也是这样。

　　爱泼斯坦夫妇很快恢复了正常生活，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爱泼斯坦在《中国建设》杂志社和外文出版社任专家，并参加了《毛泽东选集》英文版的定稿工作。"文革"后于1979年出任《中国建设》总编辑。

　　爱泼斯坦重新工作后念念不忘一项重要工程--多年来他一直想写一本关于西藏的专著，让世界人民真正了解新中国大家庭里的新西藏是什么样子。1976年，爱泼斯坦已经年逾花甲，邱茉莉更是过了古稀之年，而且有心脏病，挤公共汽车摔了一跤，刚刚恢复过来。他们夫妇不顾山高路远奔赴西藏。此前，爱泼斯坦曾于1955年、1965年两次访问西藏，写出介绍西藏的大量通讯报道。1976年访问西藏后，他用近十年时间，写出《西藏的转变》一书，系统地说明西藏从封建农奴制到民主改革和社会主义改造开始的伟大进程。此书于1983年出版，获得外文出版局优秀图书一等奖。他满怀深情地在此书扉页上写了一段献词："献给邱茉莉，她勇敢无畏，世界屋脊何所惧！没有她，我什么书也写不出来。"表达他对爱妻的敬佩之情。遗憾的是在此书出版后的第2年，同他共同生活、并肩战斗了40多年，心心相印的忠诚伴侣邱茉莉被癌症夺去了生命。

　　爱泼斯坦为撰写《西藏的转变》一书，三次访问西藏，写下近百万字的笔记，拍摄了许多珍贵的照片。在写作过程中，他阅读了许多有关西藏的旧书。从旧文献中证实西藏的历史和过去帝国主义对西藏的侵略与把它从中国分裂出去的企图。三次去西藏采访，每次相隔10年，采访工作90%是在西藏实地进行的，采访了数以百计的各阶层人物，绝大部分是藏族人。此书出版后，1985年秋天，在西藏自治区成立20周年之际，爱泼斯坦第四次访问西藏，考察了改革开放新时期的西藏，写出《八十年代的西藏变革》一文（1986年发表），又一次用西藏社会巨大进步的事实，有力地批驳了某些西方反动势力和达赖等西藏流亡分子的谎言。

　　爱泼斯坦为什么对西藏情有独钟？在半个多世纪里，他不辞劳苦，四到西藏，每隔10年登一次世界屋脊，每次访问持续三四个月。他写道："在新中国我看到的所有变化中，'世界屋脊'上的变化是最引人注目的。西藏跨越了一千年，从农奴制和奴隶制一下子跳到了建设社会主义的阶段。"他指出，"中国的革命旨在解放中国所有的人民（包括藏族人民在内），使他们摆脱外部的威胁和内部的压迫。""藏族人在中国各族人民的大家庭中，日子是过得比较好的。如果他们'独立'，是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的。那样的'独立'绝不会是真正的独立，不过是成为别人的附庸而已。"

　　如今，爱泼斯坦已进入耄耋之年。1988年离休后，被推举为《中国建设》名誉总编辑，并担任多个社会团体的领导职务。他依然不知疲倦地投身于促进中外人民友好的社会活动。他从1984年担任第六届全国政协常委，至今仍是第十届全国政协常委，积极参政议政，为改革开放和国家现代化建设献计献策。他手执如椽巨笔（现在已变成了电脑），不断撰写文章，在对外宣传战线上奋斗不息。

　　几十年来，爱泼斯坦经历过无数坎坷，但他对自己选择的道路毫不后悔。正如他在回忆录《见证中国》中所说的："在历史为我设定的时空中，我觉得没有任何事情比我亲历并跻身于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更好和更有意义。中国人民占全人类的五分之一，在整个世界的命运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